冬去春来,关注我们再相见
(图片来源:戴祖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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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们都被教育说自己是马来西亚人,祖先从中国来,从哥哥在宽中初一作业《家谱》中,我得知我的祖籍是福州-古田。
小时候曾问过大人:“阿公为什么会来到马来亚?”而大人的回答总是打仗、肚子饿、穷、逃难……事实上是这样吗?
我没见过我阿公,就连我母亲也没见过,1977年阿公因病离开人世,那年父亲才16岁,高龄90多的婆婆过世前不久,我忽然有一种好像现在不问,可能永远都没机会问的感觉。
“按怎阿公诶来到马来亚诶?”(编按:福建话,意即“为什么爷爷会来到马来亚?)
6岁,我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答案,阿公6岁乘船离开福州,并永远的离开了那片土地。
过了不久婆婆过世,我带着她提供那零碎的口述历史,继续想办法完整这段失去的历史。
85年前,1932年(民国21年),6岁的阿公,离开福州古田,到当时仍是英国殖民地的马来亚,一个叫雪邦的地方,当时的雪邦有一座码头 (今日雪邦黄金海岸之处),在陆路不方便的年代,英国人利用这个码头,把物资运送到其他地方,通往柔佛笨珍的船只,也都停靠在雪邦,婆婆告诉我,当年你阿公最早,就是帮人家顾船的。
在接下来的45年,他就在这个小地方,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到后来拥有自己一片芭地,在里面辛勤开垦种植,自给自足,51岁那年,因为一次盲肠炎开刀后细菌感染,不幸去世。
此生长眠马来西亚,那年,马来亚独立20周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8年。
我自小的柔佛新山生活,接受的媒体资讯,都是从新加坡、香港、台湾而来,对中国大陆的印象和画面,其实非常有限,大多是从古装剧里面认识,万里长城、紫禁城等等,但我一直都很清楚,阿公当年离开的那个地方,一定不是长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那个地方,究竟长什么样子?万一将来我孩子问起我,爸爸,阿祖(曾祖父)当年是从怎样的地方来的?我要怎么回答他?我要给他看什么画面 ?所以寻找祖籍地的画面,就放在我心里,成了人生To-do List的其中一项,但距离正式踏上寻根之旅,其实间中放空了好几年,总是有一种,其实去和不去真的,真的,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复杂纠结的情绪就在于身份认同,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一些马来西亚华人以自己是中国人自居,虽然在英文的语境里,Chinese,是中国人,也是华人,但不管情感,文化上如何传承,如何接近,国籍这件事是不能含糊,不能随便的,我们的祖辈从北方南下,在这片热带土地上,生活,建设,发展,推动,争取,一切的一切,造就了我们今时今日的身份-马来西亚人。
马来西亚国内华人社会总是有一种想法,中国经济强大后,马来西亚华裔的面对的社会问题、教育问题及种族歧视政策,似乎就会迎刃而解,就会得到公平的对待,我个人就完全不认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中国,不论贫穷或富有,落后或发达,对我们来说,都只是外国;而马来西亚,不论是富有或贫穷、腐败或廉洁、公平或偏袒,她都是我们的祖国,有什么问题,别人或许可以帮我们,但必须由我们自己解决,自己承受,相同的,中国人如果面对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帮助他们,但必须他们自己来解决,就像当年我们的祖先,把衣服、手表、港币寄去中国,帮助他们渡过贫穷和落后一样。
从厦门北站,准备上月台去古田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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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籍是福州古田,但按照今天的行政区域是福建省——宁德市——古田县,从前的古田属于福州十邑,所以在海外的古田籍人氏,向来都以自己是福州人为籍贯的身份认同,1950年古田划分去南平专区(今武夷山市),1970年隶属改为宁德市,“福州古田”早已不复存在,但许多马来西亚古田人的墓碑依旧刻着《福州古田》,爷爷的墓碑上就是这么刻着的,即便那已经是1977年了。
马来西亚华人的先辈们几乎都是从福建 (简称: 闽)和广东 (简称: 粤)两地而来,但是大部分人其实对于闽粤二地的地理位置/行政划分非常的模糊,也充满着很多误解。
我们理解的籍贯大致上是福建人、广东人、客家人、海南人、福州人、潮州人、广西人,主要两大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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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和福建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福州市是福建省的省会,用我们熟悉的话语就是州首府,福建-福州相当于柔佛-新山,所以在中国大陆,福州等于是福建的代表,福建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福建的政治中心。
换句话说,如果我说自己是福建人,也并没有错,因为古田的全称是福建省宁德市古田县。
而东南亚华人说的福建Hokkien,其实指的是闽南,就是泉州,漳州,厦门三地,我们熟悉的“福建话”,准确的来说,其实是闽南语,分为厦漳泉三种腔调。
2. 潮州人,广东人和客家人是三个不同的身份
潮州,汕头地区在唐宋时期,就已经隶属广东地区,和福建省比邻,全称广东省潮州市,虽然文化语言上和福建漳州非常接近,但广义上潮州人也是广东人。
虽然福建地区也有不少客家人,但马来西亚客家人大部分都是从广东梅州,惠州和揭阳而来,所以广义上客家人也是广东人,像是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的祖籍地,就是广东省梅州市大埔县。
自从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寻根的一些过程之后,就有不少网友主动联系我,问我是怎么办到的?要从何做起?并表示他们非常的渴望可以找到自己祖辈的故乡。我说第一步,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搞清楚祖籍地的地理位置,可以谷歌地图,但因为谷歌在2010年退出中国市场,所以Google Maps的中国地图,一直停留在2010,没有更新,所以如果要最新的资料,建议还是从百度地图下手,这是最直接,最快速可以做初步计划的方法,我就是从百度开始的。
从卫星地图上,我得知古田群山环绕,如果从福州市开车去的话,至少要2个小时以上,2013年我在中国新闻网上看到古田的高铁站-古田北站,将在2015年正式通车,到时去古田的路途将不再遥远,不再颠簸。间中隔了两三年,也一直没有付出实际行动,总是有数不清的理由和借口,直到2016年11月25日,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买了两张从吉隆坡直飞厦门的来回机票,*因为当时马航还未开通直飞福州的航线,2016年12月25日抵达厦门,2017年1月7日离开,一共14天的行程,并且买好厦门-古田的高铁车票,我就这样,出发了。
正在聊天的古田前垄村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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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Google搜寻资料的时候,看到了一则砂拉越2011年的新闻“戴承聚辞世19日举殡”,由于家父那一辈都是以“承”来命名,戴承 什么的,很快吸引我的注意,内文大略是 “诗巫闻人丹斯里戴承聚于1932年诞生于拉让江畔英基罗坡,祖籍中国福建古田县吉巷乡前垄村,今早安详离世,享寿85岁。”
这是“吉巷乡”和“前垄村”,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马上到百度搜寻前垄村,结果居然被我找到前垄村一间学校的学生名单,名单一摊开来,几乎95%姓戴,而且都是戴承X,戴祖X的,那一下我有点兴奋了,从小到大要找个姓戴的都很难了,结果有一条村几乎都是戴姓,字辈还吻合,对了!我的祖籍地,百分百是这个地方了!
在去古田的一个月前,我曾去拜访过雪邦新村村长-戴祖兴,向他打听有没有雪邦人去过古田,结果村长自己就去了几次,并告诉我,从古田县城,搭公车去前垄村,只要几块钱人民币,到了前垄村,去找一个雪邦人捐钱建的大礼堂,里面有宗祠,祖庙,应该可以找到祖谱,搞不好就可以找到在古田的亲戚了!
一个月后,我和老婆已经身在古田汽车东站,买了去吉巷的车票,那是2016年12月27日,摄氏11°左右,我一路开着百度地图,走的是狭窄崎岖的山路,经过一座座不知名村庄,越接近时,心里有点期待,虽然很冷,但是紧张的心情已经让我忘记其他状态。
“前面前垄村下车”,我下车了,站在马路边,看着一栋栋类似土楼的老房子,很是好奇,到底哪一间是阿公以前住的呢?然后问了几个路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祠堂在哪里,也没有人听说过祖庙,有个老人说祠堂?祠堂很久以前烧掉了!没有祠堂!
然后老人带我去到祠堂的“原址”,里面放着一堆废弃物,什么……都没有……太阳开始下山,气温慢慢降低,我双手缩在口袋里,吞了一口气,跟身边的女人说:“唉…没关系咯,反正我都来了,就拍多点照片,就算到此一游。”
女人有点惊讶的说“……har?……你就这样放弃了啊?不要再试试问多几个人? ”
其实在下车后,我有尝试问了几个蹲着路边的村民,可是他们开口闭口就是要我们捐钱修这个,建那个,哦你们“出去”了的,回来要捐一点钱,我觉得莫名其妙,天气真的有点冷,我的心也开始有点凉,84年前,一个6岁的小孩离开古田,是要怎么问?
这里活着的老人,至少要90几100岁才能够帮到我吧!?
村长!有个村民说,你们去找村长吧! 村长或许可以帮到你们!结果就在一个巷子里,遇到一个中年男子,他正好有村长的电话号码,并告知我们“村长人在屏南出差,明天才回来,天色已暗,不如我载你们回去古田?”
回到古田华侨大厦的酒店,我急忙把村长电话号码加入微信,在微信上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一遍:“明天11点你们来前垄村委会等我!”隔天我们再次回到前垄村,村长下车,握手,“你好,我叫戴祖金!”
高龄80几的前任村长-戴焕奴。(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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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要遇到同姓戴的几率已经是非常低,再加上同字辈的,除了堂兄弟,几乎遇不到,在阿公故乡遇到一个叫戴祖金的村长,感觉特别的亲切,问候了一番后,然后村长就带我们去镇上一家小餐馆用餐,“想吃点什么?”我说都可以,你点什么我都吃,说完我就去如厕了,从厕所出来后经过放食材的地方,我随便看了一下,结果居然看到有狗肉,连忙跑去问村长,呃…这里卖狗肉吗?
“有啊!你要吗!? 服务员,来一份!” 啊,不不不,我什么都吃就这个不必了,谢谢!
在饭桌上和村长大致报告了我们的来意后,村长问我在这里还有没有亲戚?
我说不知道,距离爷爷去马来亚已经80几年,爷爷又早逝,根本是音讯全无了,一番打听后,依旧没有消息,村长见自己能力范围内无法协助我们,就帮我们找来了高龄80几的前任村长-戴焕奴,于是戴焕奴老先生就把我们带去古田镇上的侨联会 (全称:福建省古田县归国华侨联合会),由于侨联会是属于政府情报单位,负责把改革开放后海外华侨资金引入投资建设,所以侨联会应该会有线索,但是古田县人口近50万,海外古田籍保守估计都有超过20万,单凭一个名字作为线索? 依然是大海捞针啊 !
负责接待我们的侨联会会长叫戴立彬,聊天中得知他曾去过马来西亚好几次,去过不少马来西亚的城市,像诗巫,新山,永平,吉隆坡等等,所以对大马不会太陌生,但是当我们把来龙去脉告诉他后,他皱了皱眉头,“你们把电话号码或联络方式留下吧!”
“我帮你问问看,有消息会联络你们的!”,临别前会长带我们到古田镇上观光,去逛逛大街,走走大世界菜市场,买点手信准备回家。
会长派了人开车送我们到古田北站,在古田北站道别后,在候车区里,我和太太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来这个地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没有遗憾,我已经尽了人事,接下里只有听天命,走到这一步了,说难,其实也不难,但是说容易,也真不容易,在家人不太鼓励的情况下,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在收入没有很稳定的情况下,这趟自动自发的旅程,并不是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我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和家人们分享在古田拍到的照片和经历过程,“下次再带你们去古田哦,我们去可以找村长,村长人很热情,请我们吃吃喝喝,还去了名胜古迹千年历史临水宫,临别前还送我们一大袋的银耳,简直就把我们当一家人来招待了!” 。
原以为故事就此告一段落,结果约10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收到侨联会戴立彬的微信,“我找到你的亲戚了! ”…. What ???
在核对了时间,地点和人物后,终于100%肯定,这家人真的是失联40年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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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联会长戴立彬问“你是不是有一个亲戚叫戴仕红?” 戴仕红?
我爷爷叫戴仕利啊?可能是亲戚吧?
为了再三确认,我问了我父亲,结果父亲说,戴仕红,就是你阿公在巴生的哥哥啊!
怪了,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怎么戴立彬会问我这个人?
侨联会戴立彬说“就说是你亲戚了,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叫他联络你!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了,拨电话的是戴炳清,操的是一口地道的古田方言,我完全听不懂,正好爸爸已经在门口准备开车去工作,我从二楼飞奔到门口,着急的把电话交给爸爸,爸爸就开始和戴炳清用古田话交谈起来,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交谈的神情,心里在想,oh my god ,不会吧?有这种事情 ? 会不会有诈?
电话挂了以后,“怎样?真的是我们的亲戚咩?” 我半信半疑的问爸爸,“是,没错,真的是我们的亲戚”爸爸出门后,我加了戴炳清的微信,马上开启我的“认证系统”,首先我问他,按道理我们都是跟祖谱取名,怎么你叫戴炳清,不是“戴祖_或戴承_呢?结果戴炳清,解释了一番,他原来叫戴祖清,但是因为他爷爷早逝 (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后来奶奶改嫁,因某些原因才取名叫戴炳清,而他爸爸叫戴承俤,和我爸属于同辈,接着他传了戴承俤的照片给我,我看到照片后,开始相信了,因为那样子…实在是非常的相像!
但是同姓三分亲,样子像可能是巧合,我还是保留着30%的怀疑。
然后过了一个下午,他传来了6张令我震惊的照片,是6封信,严格来说是6封《家书》,在手机放大来看后,发现那是1960至1966年间,阿公从雪邦寄去古田给他的侄儿戴承俤的信,50几年前的信!字迹居然还清晰可见!但是要读懂信的内容,其实有些难度,也不算文言文,但是取词用字,都不是口头语,而是书面语,是一般非常少见的书写模式,我把六封信一一打印出来,一字一句的翻译,多亏在宽柔中学高中的华文课上,都必须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当时觉得学这个有什么意义,结果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刻终于派上用场了 !
比如“汝”= 你,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家里说的北马福建话(闽南语)汝(lu),就是你的意思,而“仝”=同,“仝款”就是福建话的kāng-khuán。
在核对了时间,地点和人物后,我终于100%肯定,这家人真的是我们失联40年的亲人!
但是,信里面究竟在说什么呢?
阿公年轻时寄去古田的照片,这是和婆婆的合照。(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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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提到了当时的生活概况,还提到了阿公曾寄了港币,衣服布料和手表到古田去,也告知侄儿戴承俤自己一切安好,身体健康,自给自足……
阅读这几封信,就像在穿越时空,回到60年前的马来亚,60年前的雪邦,60年前的古田,也回到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阿公身边。父亲生于1960年,这些书信来往的时候,他还是幼儿,所以就连他也不知道有这些书信联络的事情。
我百感交集,感动和喜悦的泪水交杂,天晓得阿公寄去的信居然还被保留起来?
我居然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信 ,阿公过世前可曾想过40年后,在他孩子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是他的孙子,帮他把这条断了线的风筝,在茫茫云海中拨开,重新连接上,我不知道阿公如今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或是已经转世投胎,我不清楚他会否“知道”。
阅读这几家书,就像在穿越时空,回到60年前的马来亚。(照片由作者提供)
老套的说,是冥冥中或许早已注定,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有白走的路,真的没有白走的路啊!”,我告诉身边的太太,然后不断喃喃自语的重复这句话。
整个过程最玄的地方,是当我们去拜访侨联会戴立彬的时候,在他办公室的一个职员,在旁边听说了我们故事,回到家后和他在对面的邻居提起,说有对来自马来西亚的小夫妻来古田找亲人,而他的邻居,就是戴炳清一家人。
而那个职员还在我们临别古田前,在酒店前和我们照一张相片,原来就是他!
侨联会戴立彬和职员的合照。(照片由作者提供)
我依序整理整条故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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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吉隆坡直飞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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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厦门北站-古田北站(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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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田汽车东站- 前垄村(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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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垄村遇到“陌生人”随口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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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提供前“垄村长-戴祖金”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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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戴祖金”介绍“前村长——戴焕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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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村长——戴焕奴”介绍“侨联会会长——戴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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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联会会长——戴立彬”的下属在办公室听到,回家和邻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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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就是失散40年的亲戚
从古田汽车东站的那张车票开始,每一步,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而可笑的是,回想我当初,居然在前垄村遇到陌生人之前,就准备要宣布放弃,然后打道回府了,鼓励我继续下去的太太,实在是功不可没,如果故事到第4步就句号,也不会有这篇专栏的存在了。
要感谢的人太多,没有他们不计较麻烦,不计算功利的协助,我无法成功完成这项任务,但是最应该感谢的是,在逆境的时候还一意孤行飞去厦门的自己。
(原载《透视大马》2017年11月30日、12月16日、12月23日、2018年1月7日、1月21日、2月10日)
马来西亚研究资讯Informasi Pengajian Malaysia 爱生活@爱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