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贫困和失业,不得不让印裔黑帮寻找可以快速赚钱的方法。部分印度裔无法找得到更好的就业机会,而倾向于参与帮派犯罪活动。 (人民视觉/图)
黑帮团伙,最近成为马来西亚热议的安全话题。尽管近几年这里的社会治安较为平稳,但难掩暗流汹涌。
2021年2月17日,马来西亚武吉阿曼刑事调查局公布,警方调查证实,马来西亚有72个已知活跃的团伙,“如果不加以控制,这些团伙的犯罪活动可能会席卷全国。”
其中,仅占马来西亚人口约7%的印度人,拥有18个帮派,在社会冲突中颇为活跃。
这些黑帮团体为何如此活跃?
“黑帮的发展与转型,与马来西亚的经济发展、福利政策等有很大的关系。”马来西亚社会经济、环境、发展和战略研究所所长朱笙鑫表示,如何平衡不同种族群体的利益,仍然是马来西亚政府需要亟待解决的问题。
最为活跃的帮派
对于45岁的马来西亚印裔搬运工桑贾伊来说,现在每个月能赚2930马来西亚林吉特币(约人民币4500元),日子虽平淡,却已经让他每天过得安心了。这与他过去在首都吉隆坡街头当黑帮的日子,截然不同。
黑帮在马来西亚也称“私会党”。其入会仪式、伦理规范、人际关系,均类似帮会,且数量众多,历史悠久。
在马来西亚皇家警察公布的黑帮旗徽中,主要有马来帮派、华人帮派、印裔帮派、东马沙巴和其他帮派。
“毒品、涉嫌卖淫、敲诈勒索,这三种类型是日常任务。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枪,且不止一把。”桑贾伊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印裔帮派是马来西亚人数最多的帮派团伙。
马来西亚分为东马和西马,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的国家。马来西亚统计局2022年2月发布的数据显示,马来西亚2020年总人口为3244.7万。
其中,马来人是最大的族群,占总人口的69.4%;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从亚洲大陆南部迁来,是马来西亚社会的多数民族,且一直以马来西亚的“主人”自居。而印裔占6.7%,约217万人。
据马来西亚警方统计显示,马来西亚印裔帮派有18个,4143名成员,却在社会冲突中最为活跃。
值得注意的是,帮派一旦建立,印裔成员极少再分裂帮派。“大家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样。”桑贾伊说。
今年26岁的印裔萨尔卡从小就生活在马来西亚,但他却时常感到“格格不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部分印裔在马来西亚并不好“混”,从事保姆、保安、服务员等工作居多,薪水相当微薄,而他们往往被认为是治安恶化的肇因。
对此,朱笙鑫分析,最先来到马来西亚的印裔,都是从事比较低阶级、边缘的工作,例如修铁路、造基建等。另外,印度本土的阶级文化浓郁,他们处于最底层的阶级,社交范围有限,造成在马来西亚文化、经济上的弱势。
1970年,马来西亚政府开始推行有利于马来人的“新经济政策”,使马来人拥有的企业控股权显著增加,并委派马来族官员或马来族资本家,进行国营企业管理等。
同时,政府还实行“固打制”,将大部分海外升学奖学金,颁发给马来人,并在公立大学招生方面,按专业领域分配给马来人。
这些“保护”马来人的政策,也为后来种族矛盾的激化和政治格局的形成埋下伏笔。
在马来西亚排外主义政策下,印度人在经济、政治以及教育方面的权利受到很大影响,很多印度人成为“无国籍”和非法移民。
面对被边缘化,萨尔卡在18岁时,选择加入印裔帮派犯罪团伙,这是危险但又“轻松”的生活。但几年前,他差点被一个敌对团伙殴打致死,牙齿和骨头都断了。
“印裔帮派里,‘下属’只能从事下层工作。且帮派大多被马来西亚或其他国家头目控制。”萨尔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收到需求后,运用特殊渠道,向特定客户运送毒品,或按照‘老板’的要求执行合同杀人。”
萨尔卡笑称,他所在的团伙帮派结构就像一个公司,有时还为政客和商人充当雇佣兵,“业务”遍布马来西亚。
多位华裔受访者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目前华人帮派成员,大部分已转型从商,但由于印裔经济仍处于马来西亚的边缘化,因此更多印裔青年抱着一种“宁可挨子弹,也不愿挨饿”的心态,铤而走险,加入黑帮帮派。
“贫困和失业,不得不让印裔黑帮寻找可以快速赚钱的方法。”桑贾伊说。
“就像难民”
“如今大多马来西亚的印度裔,即是橡胶树种植区劳工的后裔,他们多为印度教徒。”朱笙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印度族群其实并非单独一个群体,而是多个来自南亚大陆群体移民后裔的总称。泰米尔(Tamil)裔占大多数,约90%,由此“印度裔”在马来西亚往往泛指泰米尔裔。其余10%则由泰卢固族、马拉雅拉姆族、旁遮普族、古吉拉特族和信德族所组成。
马来西亚泰米尔人的先辈,大多是18-19世纪由南印度而来。作为橡胶树种植区的劳工,大多是文盲,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学习新技能或接受正规教育。
自1980年代以来,马来西亚经济取得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但印度裔的经济状况并未获得足够的改善。一些种植区发展成半城镇或城镇,印度裔印度教徒因为丧失了种植区的工作,有的搬迁至其他地区,或留在已经不再是橡胶树种植区的城镇。
桑贾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20世纪70年代,不少印度人缺乏竞争力和技能,加上房地产私有化、马来西亚种植区城市化,允许廉价的外国劳动力加入,加剧了印度裔的孤立和贫困。
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印度裔无法找得到更好的就业机会,而倾向于参与帮派犯罪活动。
黑帮“Gang 04”起源于1980年代非常活跃的秘密社团华记。马来西亚警方公开表示,随着时代的发展,“Gang 04”被印度成员接管,并将其活动范围从收集保护费和争夺地盘主导权,扩大到抢劫和谋杀。“他们全副武装,很危险。”
对于许多失业的印度人来说,这是“天赐之机”。
他们从事贩卖毒品、合同杀人、贷款催收、赌博集团、武装抢劫、勒索和卖淫等肮脏、危险和艰巨的工作。
萨尔卡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该帮派成员中的一些成员,也是职业刺客。“只要有钱,就可以雇用一名印度人杀人。”
有一次,桑贾伊和他的伙伴在一次抢劫后,在昂贵的城市酒店里度过了长达两周的时间。“唱卡拉OK、购买豪华汽车和手表,花光了才开心。”
现在,桑贾伊找到了合法工作。但他表示其身边的一部分年轻人仍认为,加入黑帮是人生当中最好的选择。
目前,大部分印度裔马来西亚人,仍处于收入阶层的底部。
“低收入带来贫穷,我们印度人就像难民,贫穷、绝望、找不到工作、无法养家糊口,成为帮派的一员让人更有安全感。”萨尔卡说。
“不少印度人加入帮派,是为了寻求‘存在感’和经济。”朱笙鑫表示,虽然印裔在马来西亚接受国民教育,但在经济上仍属弱势群体。“有能力的印裔中产阶级,喜欢让他们的下一代回到印度娶媳妇,但又在家教上与马来西亚产生文化冲突。”
目前,马来西亚政府也正在实施一些福利政策。例如在印度社区里,政府对居民有资金援助、对印裔孩子免费义务教育至18岁等。
“相比较马来西亚建国初期,已经有所进步,但实施的效果需要拭目以待。”朱笙鑫说。
“拿起刀,难放下”
伊姆兰目前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一家酒吧做服务生,他的工资只够养家糊口。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马来西亚的青少年生活,“是被愤怒和暴力所包围”。当他第一次踏入校园时,同学们总是嘲笑他的皮肤颜色,并不断捉弄他。几个月后,他被迫加入印裔帮派保护自己。
“我对当时做出加入黑帮的决定,感到遗憾。”伊姆兰表示,这是无奈的选择。
为了获得保护,伊姆兰每月支付给帮派头目18马来西亚林吉特(约27.6元人民币)作为自己的保护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慢慢参与马来人和印度人之间的冲突,并开始享受和沉迷于类似“活动”。
“一旦你拿起一把刀,这是真的很难放下。”伊姆兰说。
近年来,马来西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农业国家转变为制造业中心,马来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有较大提高。但在印裔泰米尔社区,情况却“越来越糟”。
伊姆兰表示,毒品、枪支和种族矛盾,依然助长着马来西亚印裔黑帮的暴力。
另外,受疫情影响,马来西亚的经济萎缩也带来更多社会问题。
“疫情之后,马来西亚的经济下滑,这也是导致社会中小规模冲突增加的主要因素之一。”朱笙鑫表示,目前各帮派的发展,与马来西亚政府的经济,以及出台的政策福利有很大关系。
为应对新冠疫情,2020年3月18日,马来西亚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实施“行动管制令”,禁止民众在非必要情况下外出。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帮派活动,但他们仍然可以控制各自的地盘进行犯罪。
伊姆兰进一步说,如果政府没有采取积极措施,降低印度人在马来西亚卷入黑帮的比率,“印裔穷人,将继续生活在绝对的底层中”。
不过,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马来西亚不仅有着多元的文化,而且其多元种族之间的关系和冲突,也一直贯穿在马来西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常常左右着政治、经济的发展。
“帮派的出现,跟当地的经济、文化发展有关。”朱笙鑫表示,当文化提升、经济水平提高,有就业机会时,帮派就会比较弱势。
好消息是,变化正在出现。
据瑞士洛桑管理学院(IMD)公布的2021世界竞争力报告,马来西亚在全球64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25,比2020年第27名的排名,上升两位。
朱笙鑫指出,近年来,马来西亚其他帮派争地盘或挑衅等江湖恩怨事件已沉寂不少,一方面是因为马来西亚警方和政府严厉打压,另一方面是许多私会党已发展至稳定阶段,转向福利团体,无需再靠早年的暴力手段巩固势力。
“马来西亚政府出台政策,提出必须要平等地给予每个人能在生活中脱颖而出的机会。”桑贾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是,我们仍然需要尽一切努力,改变印裔在马来西亚的边缘化地位,避免选择犯罪。”
(林娜、孔繁洁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