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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民族志:《听见原住民(1):消逝中的语言与民族》

 

流水潺潺、虫鸣鸟叫,是都市人鲜少有机会听见的声音,但却是马来西亚内陆地区的茂密森林中,数百年来从不间断的自然交响曲。森林里隐约传来古老住民的交谈声,交织穿插在和谐美妙的森林旋律中。

这些古老住民,来自18个不同的族群,世代久居于此已有4000至5000年,从吉兰丹静僻边远的森林,到巴生河岸外的小岛,分布在马来西亚半岛各地,约有21万5000人。

这个群体经常被统称为“原住民”,但其实他们内部绝非如此同质。他们有的习于游牧迁徙,有的住在偏僻地区,有的甚至与世隔绝,所以官方的人口统计数字,与非政府组织所宣称的人口数量经常有所落差。

不过,一般认为,马来西亚半岛原住民可分为三大群体,即尼格利陀人(Negrito,又称矮黑人)、原始马来人(Proto-Malay)及塞诺人(Senoi),而三大群体又可再细分为6个分支族群。

不同族群之间的人口数量差异极大,最大的族群闪迈族(Semai)人口超过5万人;而峇迪族(Bateq) 、嘉海族(Jahai) 、色末贝里族(Semoq Beri)、加哈族(Jah Hut)、 玛美里族(Mah Meri)、实里达族(Orang Seletar) 、瓜拉族( Orang Kuala )等族群的人口则少于6000人。

另有一些最小的族群,例如肯修族(Kensiu)、京达族( Kintak)、拉诺族(Lanoh)、孟德力族(Mendriq), 仄翁(Che Wong)及卡纳族(Orang Kanaq),各部落的注册人数少于1000人。

政府迫迁使族群消逝

随着原住民部落的人口稀少,他们的语言文化亦有可能在一个世代间消逝,而类似的事情早已发生。

森美兰北部曾经出现过“肯纳贝”(Kenaboi)族,说着独特的语言。后来,他们开始跟融入更大的特姆安族(Temuan)后,肯纳贝族的人数也逐渐凋零,语言文化最终也跟着消逝绝迹。

1880年,研究者贺尔维(DFA Hervey)记载了肯纳贝族约250个词汇(见下图),后来也收录在英国人类学家沃尔特(Walter William Skeat) 和语言学家查尔斯(Charles Otto Blagden)于1906年,合著出版的《马来半岛的异类》(Pagan Races of the Malay Peninsula)一书。

虽然如此,大马半岛原住民协会前主席巴东尼(Bah Tony)却认为,人口较少的原住民,仍有办法自我保存一定程度的文化。

“我不认为当前出现语言消逝的迫切危机,他们自会采取步骤自我保存。”

巴东尼以霹雳州和丰叻沙地区(Lasah)的拉诺族(Lanoh)为例,“紧急状态期间,为了反抗共产党,特米亚族(Temiar)迁移到拉诺族居住的地区。无论是人数或民族性格,特米亚族是主导性较强的族群。所以,过了一阵子之后,拉诺族就迁移到霹雳玲珑(Lenggong)去了。”

“他们总有方法和策略不让自己消失。那些迁走的人,可以保留自己的语言文化,而留下来的人,则跟其他群体通婚,并且渐渐遵循特米亚族的方式生活,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也会用拉诺族语沟通。”

巴东尼认为,原住民被迫迁移重置,才是让他们的身份认同受到挑战的原因。

“当政府将原住民视作同质的群体,并要求他们迁移重置时,问题就来了。我们不可以再这样了,因为每片土地、每个语言和文化都有它自己的独特性。”

就像霹雳州和丰叻沙,政府曾在霹雳宜力(Gerik)附近的Sungai Chiong,将嘉海族与特米亚族两个不同的族群重置在一起。他们虽然向来毗邻而居,可是却拥有截然不同的领地和文化。

“又一次,政府将他们安顿在一起。过去的案例是某个族群的孩子会开始学习另一个族群的语言。不过,嘉海族无疑是想要积极保护他们自身的独立性。”

多样族语依环境而存

巴东尼解释,尽管原住民粗分为三大族群,但语言主要分为两大类,其中一些族语听起来与马来语发音近似。另有一些原住民族语则属于南亚语系(Austroasiatic,前称Mon-Khmer),而这对大部分马来西亚人来说相当陌生。

各个原住民族语的句子组成结构及语法都有所不同。举例来说,特米亚族语是原住民最为广泛使用的族语,经常使用被动语句构来表达主动的情况。

肯修语则因为口腔和鼻腔发音而有所不同,其文字拥有28个母音(vowels),并以看似泰文的文字书写。不过,学者专家相信,肯修族已停用这些文字语言。截止2015年,使用肯修语的人少于300人。

他也提到,各个族语深受周遭环境影响,而各有独特的语言样态。例如,深居森林的原住民,将会有更多形容树木、动物、果实的语词;至于沿海而居的族群,则拥有丰富的词汇来描绘海洋生物。

最少使用的语言通常是使用人数很少的语言。譬如,使用哲蝶语(Jedek)的人数太少,他们甚至难以自成一族,却自认为是孟德力族或峇迪族的一份子。

随着越来越多原住民孩子被纳入正轨的教育体系,巴东尼认为,校园是维系及保存原住民语言文化的关键场域。

他举例,目前以原住民学生居多的学校,已经开始教授特米亚语及闪迈语。“不过,由于老师人数很少,所以很难扩展道教导其他原住民族语。”

电台书籍维续文化

学校教育未能完善之时,大众传播或许有助弥补这个缺口。大马国营电台(RTM)在1959年创立的Radio Asyik就是一例。

这个广播电台创立之初,只有一个半小时节目,以特米亚语及闪迈语传播。从2001年开始,Radio Asyik扩展至以特米亚语及嘉坤族(Jakun)语制作多个节目。迄今,已逐渐发展成每天早上8点至晚上11点播放的原住民电台。

虽然,这个电台目前仍以广泛使用的原住民语言为主,但巴东尼认为,它仍然在原住民语言保存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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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本地艺术家安达勒斯(Antares)也透过出版书籍,致力保存原住民族语和文化。他自1992年开始,在雪州甘榜霹雳(Kampung Perak)与特姆安族长期生活一起。

2007年,他出版了《Tanah Tujuh》。除了记录特姆安族的生活民俗外,也制作了特姆安语的词汇表,一共收藏了300多个词汇。

此外,他在2000年拍摄了纪录片《森林守护者》(Guardians of the Forest),两年后也为特姆安族歌手米娜安恭(Minah Angong)制作了音乐专辑。

青年入城面临同化

年轻一代的特姆安族,经过教育和职场的洗礼,逐渐被同化成主流社会的一份子。于是,安达勒斯的作品就成为了他们重拾遗失文化的凭借。

安达勒斯说,“我最感动的是,当我收到特姆安族年轻人寄来的电邮,说着他们如何从网路上看到我的作品谈论他们的神话,而令他们为之震撼。”

其中,原住民艺术家沙果耀(Shaq Koyok)就是其中一个受到感召的青年。他是纯美术系毕业生,也是2017年获得默迪卡奖(the Merdeka Award)得主。

“沙果耀和他的朋友感谢我写下他们祖辈的神话,虽然是这些作品是用英文书写。他们说,他们说,我的作品是他们唯一能及、记录特姆安族民间传说的作品。”

沙果耀跟许多原住民青年一样,在毫无选择下,被迫远离家乡,卷入都市发展的洪流,学习城市里的生活习气和文化。

“当前,要维持语言多样性的压力非常大。除了因为年轻一辈鲜少有机会说族语,现代化的发展趋势也形成极大的压力。”

沙果耀认为,原住民青年并没有获得资源,学习和维系他们的文化遗产。不若纽西兰及澳洲等国家的教育制度,那里的孩子们都有机会认识原住民历史。

“我所期望的只是让原住民孩子,与马来西亚其他族群的孩子一样,能有机会认识自身的文化遗产。”

原住民的传统习俗和语言都是仰赖口语相传。不过,许多原住民孩子一旦离开部落,到远处的寄宿学校上课,也从此被剥夺了认识自身历史文化和知识的集会。有的原住民小孩早在7岁就已开始离开了部落。

住在登嘉楼Kampung Sungai Berua的色末贝里族缇玛乌斌(Timah Upih)说,虽然她的族群目前只剩下约5000人,但她仍旧相信族群语及习俗文化能够继续长存。

她说,色末贝里族都会从小让孩子学习族语作为第一语言,同时让他们学习传统舞蹈、歌曲和编织的技能,以传承族群的文化历史。“家长们应该教育他们的孩子说自己的语言,就像我教导我的孩子那样。”

“传承非常重要。越古老的东西,越值得珍视(barang makin lama, makin sayang)。”

色末贝里族通过居住隔绝的方式,维护族群习俗文化的纯真,避免遭到其他部落的同化。缇玛受访时说,她只有听过峇迪族,但从来没听说过肯修族或拉诺族的存在。

此外,她的部落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依靠大自然的资源和编织来维持生计。

字典不比土地权重要

原住民发展局(JAKOA)发言人受访时说,他们意识到原住民面临文化消逝的危机。“许多研究都显示,世界各地的少数群体所使用的语言正在消逝。”

“我们采取的行动包括,与国家语文出版局合作研究原住民语言,并出版18种原住民族语的字典。”

“去年,原住民发展局已开展了哲蝶族语的研究。今年则会专注于吉打华玲地区的肯修族,以及柔佛哥打丁宜的卡纳族。”

“原民发展局承诺致力确保所有原住民的语言文化习俗获得存续,特别是少数群体。”

不过,原住民研究学者及社运分子柯林(Colin Nicholas,见下图)则直指,原住民文化存续的问题,远比出版字典重要。

登嘉楼的色迈贝里族目前尚可以保存他们的生活方式,但邻近的吉兰丹周边地区,不断出现大规模的农业发展和伐木活动,大片土地遭到侵略,看来色迈贝里族的安稳日子也来日无多。

柯林强调,每个原住民族群的历史、文化、知识与身份认同,都与他们生活的地理环境紧密相连。

“唯有让原住民能够拥有并管理自己的习俗地,才能保障其文化和作为一个人的永续性。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保他们的语言、世界观、传统及原住民生活系统能够存活下来。”

一、本文原刊于《当今大马》英文版,题为“Orang Asli voices may go silent as languages face extinction”, 为马丁(Martin Vengadesan)撰稿,记者黄凯荟翻译。

二、文中附有原住民族语录音,供读者聆听。(由于公众平台体例限制,未能上传)

三、全马的原住民统称为“Orang Asal”,而西马半岛的原住民统称为“Orang Asli”。

(原载《当今大马》2019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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