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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新:《海南兄弟公信仰及其在东南亚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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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兄弟公信仰是海南渔民商众的海洋信仰,起源于明代,随着海南人向海外播迁,也流传到东南亚地区,兄弟公(昭应公)信仰已经成为有一定国际色彩的海南人拥有的民间海神信仰。20世纪20年代,广东省民政厅曾派员参与西沙群岛的调查,取得了一些“砖瓦盖成的”小庙的资料,作为西沙为我国故有领土归属的证据,但没有具体涉及兄弟公信仰遗迹。70年代初,广东省博物馆、海南行政区文化局在西沙群岛进行两次文物调查,发现各处岛屿都有古庙遗存,包括兄弟公庙、孤魂庙,始有学者对这些小庙作了专门的介绍。1974年文物出版社出版广东省博物馆编《西沙文物》,简要介绍了渔民在西沙群岛建筑的珊瑚石小庙,所附5幅小庙照片十分珍贵。90年代以后,韩振华、李金明先生在探讨西沙、南沙群岛娘娘庙和珊瑚石小庙,涉及到兄弟公庙及孤魂庙。法国学者Claudine Salmon(苏尔梦)教授多年从事东南亚华人历史研究,对海南本岛及东南亚海南人的民间信仰包括兄弟公信仰作了较广泛的考察,对兄弟公信仰起源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近年海南学者郑庆杨先生对兄弟公崇拜的仪式等进行细致的搜集整理,为兄弟公信仰研究提供有价值的民俗资料。

在海南,兄弟公主要流传于渔民群体及部分商众,其中在文昌、琼海渔民中最为集中,属非官方的民间信仰,主要靠民间习俗与口头相传,其小众信仰、草根属性及神秘色彩,欲明其流变,了解其信仰内涵乃至宗教文化意蕴,殊属不易。本文参考零散的文献记载、考古发现实物及前人采集的田野资料,从源流上梳理兄弟公信仰之流变,考察其在越南等东南亚琼侨社群中的传播,为海南民间信仰研究提供特殊的海神信仰个案。

 

一、海南民间信仰的驳杂多样性

 

海南为中国第二大岛屿,孤悬海外,历史上开发比较滞后,远离中央王朝政治中心,王朝统治经常处于鞭长莫及状态。岛内汉、黎、苗等民族杂居,社会经济发展形态各异,区域发展甚不平衡,总体上较大陆地区滞后,长期被视为“化外之地”。又因其处在南海交通要冲,东西方海上交往必经之区,时有异域商众流入聚居,外来人口流动性大,因而又成为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汇之区。海南各民族拥有各自的宗教信仰与风俗习惯,宗教文化、民间信俗也具有多元色彩,在道教、佛教、伊斯兰教外大行其道。

海南不少神灵崇拜具有岛域的海洋属性及涉外特性,且起源甚早。唐太和中,国子博士房千里谪官岭南端州、高州。既北归,“编山川物产之奇,人民风俗之异”,为《投荒杂录》。该书记载,振州大豪陈武振与海南五州招讨使韦公干关系密切,韦“以兄事武振”;陈武振以所谓“得牟法”咒术,劫掠海上过往贾船而致富:

 

     唐振州民陈武振者,家累万金,为海中大豪,犀象玳瑁仓库数百。先是,西域贾漂舶溺者因而有焉。海中人善呪术,俗谓“得牟法”。凡贾船经海路,与海中五郡绝远,不幸风漂失路入振州境内,振民即登山披发以呪诅,起风扬波,舶不能去,必漂于所呪之地而止。武振由是而富。

 

    所谓登山作法呪诅,“起风扬波,舶不能去,必漂于所呪之地而止”,显然故弄玄虚,大概利用人们对海洋的无知、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对神灵的崇拜,假咒术之名,行海中劫掠之实,海中大豪陈武振实海中一大盗耳。

宋代中外海上贸易鼎盛,沿海民众漂洋过海,经商谋生,不少从事海洋渔猎或水上作业,见诸文献记载的海洋信仰活动增多,海南琼州、昌化军、吉阳军、万安军等海滨出现了祭祀伏波将军、狮子神、都纲等海神的庙宇。赵汝适《诸蕃志》谓:

 

琼州在黎母山之东北,郡治即古崖州。……海口有两伏波庙,路博得、马援祠也,过海者必祷于是,得杯珓之吉而后敢济。

昌化在黎母山之西北,即古儋州也。……城西五十里,一石峰在海洲巨浸之间,形类狮子,俗呼狮子神,实贞利侯庙,商舶祈风于是。

万安军在黎母山之东南。……城东有舶主都纲庙,人敬信,祷卜立应。舶舟往来,祭而后行。

 

伏波将军庙祭祀两伏波将军,起源甚古,是指东汉光武帝时平定岭南的汉军统帅马援与路博德。建武十六年(40),交阯郡雒将之女徵则、徵贰聚众造反,攻取郡县,九真、日南、合浦等郡群起响应。十七年,光武帝拜虎贲中郎将马援为伏波将军,段志为楼船将军,发长沙、桂阳、零陵、苍梧四郡兵万余人南平交阯。十九年春,全歼徵则、徵贰,马援乘胜击九真,立铜柱而还,岭海肃清。马援每取一县一郡,即废止苛政,完缮城郭,兴修水利,抚境安民,两广地区及越南多有建祠祀之者。

值得注意的是万安军城东的都纲庙。所谓“都纲”,原为魏晋主管佛教事宜的僧官,梵语“大经堂”之音译,唐始有“都纲”之名,是由政府任命,统领全国寺院僧尼以维持教法的官职,地位显赫,权利重要。而此处“都纲”,则指宋元时期负责各类商业活动之商人首领。宋人朱彧《萍州可谈》谓:“甲令:海舶大者数百人,小者百馀人,以巨商为纲首、副纲首、杂事,市舶司给朱记,……”1963年,广东曲江县南华寺发现木雕罗汉像,通高545厘米,垂足趺坐,正首,两手抚双膝,实心座,正面刻铭文:“广州纲首陈德安,收赎尊者奉为先妣梁十五娘早生天界,丁亥二月日题。”这里的纲首是当时海船商人首领,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担任。《元典章》记载:于上先行开写贩去物货,各各名件,觔重若干,仰“纲首”某人亲行填写。所以万安军都纲庙祭祀的神主当为从事贸易的舶主。

都纲舶主神通广大,“能御灾捍患”,官民视为保护神。明洪武三年官府上奏朝廷,请封为“新泽海港之神”,其庙曰“昭应庙”,又名番神庙。正德《琼台志》记载:

 

在州东北三十五里会通都新泽港,其神原有庙祀,名舶主。国朝洪武三年取勘祀典神祗,州同知乌速达其能御灾捍患,请敕封“新泽海港之神”,入祀典。

 

    乾隆《琼州府志》“建置志”亦谓万州昭应庙在城东北三十五里,“神名舶主”,明洪武三年赐封“新泽海港之神”。可见明清时期万州昭应庙名声甚盛。舶主不仅是有威望的纲首,而且是外国客商,所以称为番神,后来演变为海港之神。《古今图书集成》“昭应庙”条还记载:“祀忌猪肉,往来船只必祀之,名曰番神庙。”说明此番神当为伊斯兰教徒,盖穆斯林忌食猪肉也。

古代常有占人因风飘、战争等原因居留海南。宋元时期中南半岛上交趾、占城、真腊诸国经常发生战争,占城人受到交趾、真腊夹击,占人逃往马来西亚、印尼和中国海南岛,在海南者被安置在琼山县海口浦(今海口市),立营籍为“南蕃兵”,置“番民所”。宋末有占城降人被安置在白沙为兵,以首领麻林为总管,降四品印信世袭,令俱为蛋。到明代,这批占人后裔仍为白沙水军“南番兵”,设官管领。海南占城人多姓蒲、方,保持原有宗教信仰与习俗,不吃猪肉,每村建有“佛堂”(即礼拜堂),行斋戒,从事渔猎,捕鱼办课。崖州南大蛋村有石三娘庙,“海边蛋番每年于夏间致祭,成化丁酉判官赖宣重建。”这位“石三娘”,显然也是番神,与崖州“蛋番”特殊人群有关。

中国民间信仰的神灵多来源于自然,也有来源于本地的人物,还有由外国人演变而来的“番神”。广州南海神庙内有一大神“达奚司空”,宋代封为“助利侯”,为南海神左辅右弼的六员神灵“六侯”之一。古老相传为南朝时天竺波罗国人,航海至广州,到南海神庙拜谒南海王,立化于庙内。南宋绍兴五年莆田人方渐所撰《六侯之记》谓:

 

        达奚司空,庆历中阮遵有记云:普通菩提达摩内南天竺国与二弟航海而至,达奚乃季弟也。经过庙,欵谒王,王留共治,达奚立化庙门之东。元丰秋苦雨,太守曾布祈雨于祠下,默有祷于神。一夕感梦,告以所复,逾月被命,了然不差。因而命工修饰祠像,以答灵贶。今封助利侯。

 

达奚司空被封为助利侯,成为南海神崇拜的组成部分。清人檀萃指出,达奚司空立像在南海神庙中门之左,“黑离面白眼,跂而前望,若有所招呼。司空外蕃波罗人,随贾舶来泊黄木湾,携波罗子植于庙,回望舶已举帆去且望且泣,立化于此。庙人因其身加衣裳而像之。”后人在南海神庙内立神像祭拜,而且在神庙种波罗树,南海神庙亦称“波罗庙”,后来的南海神诞也成为“波罗诞”,神庙前一带江面称“波罗江”。明人苏应机、韩雍、今沼、憨山、汤显祖、清人王士祯等均有诗赞颂达奚司空。可见这个由外国人演变而来的神灵影响之大。

宋代万安军都纲庙崇奉伊斯兰教的外国舶商首领(“舶主”)被奉为神灵,属于“外来神仙”,影响越来越大,到明代改称昭应庙、番神庙,神主从民间神转变为官方神,其社会功能与地位都提高了。

海南岛社会经济生活具有明显的海洋性,出现将外国客商奉为保护神的现象,其信仰海洋性与开放性兼而有之。此外,海南岛民间信仰还具有多样性特点。史书记载,本岛各种神灵名目繁多,数不胜数,海洋神灵占有很重要地位,包括土地公、海龙王、海神娘娘、天后(妈祖)、水尾圣娘(又称南天夫人)、冼太夫人、木头公、兄弟公(又称108兄弟公、昭应公)、峻灵王等等,有些为本地产生,有些为外地传入,均具有海洋神灵的神性,兄弟公崇拜则是海里成长、土生土长的本岛海洋神灵。

 

二、祭孤魂与兄弟公信仰:起源及流变

 

兄弟公崇拜包括孤魂、兄弟公两位主神,一般认为起源于本土,最早出现在明代,这是基于海南本岛和南海诸岛考古发现及民间传说资料作为依据,但是不见古代地方文献记载。

20世纪50年代末以后,有些文化工作者前往西沙群岛一带采风考察,留意到民间关于兄弟公、孤魂庙来历的传说,也留下一些有关的直观文字,有一定参考价值。一篇名为《西沙群岛上“兄弟公”小庙的来历》的文章说:

 

        在西沙群岛上,我们到处可以看到那些用珊瑚石砌成的小庙,当然这些小庙是很小的,而且工艺也很粗糙,看起来倒是很像一个直立起来的大抽屉。提起小庙,它倒有一段来历。据渔民们说:在明朝的时候,我国住在海南岛上的渔民经常到这里来捕鱼。有一次,有一百零八个渔民兄弟在这里碰到了大风,他们统统遇难了。后来渔民们为了纪念这些渔民兄弟,他们就在这里建立起了许多名叫“兄弟公”的小庙。他们一面纪念自己遇难的渔民兄弟,同时也祈求海神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直到现在,每当渔民来到这儿捕鱼的时候,他们总是要带一些供鸡、供酒来祭祀。

 

到了70年代,广东省考古工作者曾经两次到西沙群岛作水下文物调查,从专业角度考究兄弟公信仰。参与其事的广东博物馆何纪生先生认为兄弟公崇拜在明代已经出现。在西沙群岛,兄弟公庙一般经过多次重修,其建筑材料多用珊瑚,受海风雨水侵蚀,质地虽然一样,但色泽不一样,可以辨析出不同时期的建筑,可以看出西沙群岛的兄弟公庙有些建筑从明代到现代的更迭与补充,在明代已经建造,以后不断增建、重修。而神庙供奉的佛像及其他器物,有的属于明清和民国时期。不久,广东省博物馆出版了《西沙文物》一书,对兄弟公信仰来历、最早出现时间等问题作出如下论断:

 

        关于庙的年代,我们从庙的建筑、各种佛像供器、周围环境等方面进行综合考察,有的是明代建造的,大多数则是清代所建。庙用当地的珊瑚石建筑,从保留的现状看,年代已很久远,且经过多次的修理、加砌,决不是近几十年间建造的。庙里的瓷器时代相距甚大,明代、清代和近代的都有,说明经过一再更换补充。北岛的两块清光绪二十八年石碑和永兴岛一九二一年都是在庙的近旁发现的。庙是岛上的重要标志,是渔民经常活动的地方,因此,把碑埋在庙旁。这也说明了庙的建筑年代已很久远。

 

在考察西沙群岛时,何先生留意观察渔民对兄弟公的传说与孤魂庙、兄弟庙的来历,对理解、研究兄弟公信仰起源有重要参考价值:

 

        至于“孤魂庙”或“兄弟孤魂庙”的来历,渔民中流传着一段古老传说:远在明朝的时候,海南岛有一百零八位渔民兄弟(“兄弟”是渔民间亲切的称呼)到西沙群岛捕鱼生产,遇到海上的贼船,被杀害了,后来又有渔民去西沙群岛,中途忽遭狂风巨浪,十分危急,渔民就祈求那被害的一百零八位渔民兄弟显灵保佑,遇救后,渔民就在永兴岛立庙祭祀。又说,往昔去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渔民甚多,渔船分散停泊在各处岛边,对“兄弟公”的祭祀照例要再最先登岸的岛上举行,因而在其他岛上也先后建立庙。这种建庙的风气后来又遍及到南沙群岛和文昌县、琼海县的沿海港湾,现在这些地方也都留存着不少孤魂庙的遗迹。

 

这里的“一百零八兄弟公”,是“因遭风暴遇难的”的南海渔民。在南海诸岛,海南渔民世代在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作业,渔民到达这些海岛后都要到庙里去祈求保佑平安与生产丰收。这种诞生于西沙群岛海域的保护神,后来传播到海南岛上,成为海南民间信仰的重要神灵。考古资料与民间传说相互参证,可以确认兄弟公崇拜不会迟于明代。

 

 

1974年广东省博物馆西沙群岛文物调查记录,琛航岛珊瑚石小庙,现存广东省博物馆

 

1974年广东省博物馆西沙群岛文物调查记录,珊瑚岛小庙,现存广东省博物馆

 

1974年广东省博物馆西沙群岛文物调查记录,甘泉岛珊瑚石小庙,现存广东省博物馆

另有一些论者则主张兄弟公崇拜出现在晚清。持此论者认为,有些认为起源于海南本岛,有些认为起源于南洋琼籍商旅,还有认为起源于越南。这些看法流传甚广,均脱胎于咸丰元年(1851)海南商人在越南遇害事件,琼商遇难后被神化,成为救危导航的航海保护神。上世纪20年代初编修的《文昌县志》即持此说:

 

        昭应祠,在县北铺前市,圯。同治年间林凤栖仝众建。咸丰元年夏,清澜商船由安南顺化返琼,商民买棹附之。六月十日泊广义孟早港,次晨解缆,值越巡舰员弁觑载丰厚,猝将一百零八人先行割耳,后捆沈渊以邀功利,焚艛献艏。越王将议奖,心忽荡,是夜,王梦见华服多人,喊冤稽首,始悉员弁渔货诬良。适有持赃入告,乃严鞫得情,敕奸贪官弁诛陵示众,从兹英灵烈气,往来巨涛,骇浪之中,或飓风黑夜,扶桅操舵,或汹洑沧波,引绳觉路,舟人有求则应,履险如夷,时人比之灵胥,非溢谀也。

 

同治年间,铺前已经建立起昭应庙,可见以遇难琼商为神主原型的兄弟公崇拜,19世纪60年代已经在海南出现。不过,有一问题该县志没有说明清楚:兄弟公崇拜究竟是海南本地渔民所为?还是越南琼侨所为,再传带到海南本岛?这里牵涉到兄弟公信仰起源于海南本岛还是海外(越南)的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澄清。

法国著名学者苏尔梦教授对兄弟公的起源持谨慎态度。她认为,如果说兄弟公起源于17世纪的海南的话,那么“可能开始于1851年牺牲者在一次海南遇难之后”,她认为:

 

        “一百零八兄弟公”实际上是一群海南籍海商在安南完成生意返回中国途中,在顺化洋面被贪婪的越南海岸巡警杀害,沉尸大海。这些受害者的灵魂升天后,便担负起保护航海者安全的职责。在海南,最早奉祀兄弟公的神庙在铺前(1864)港和清澜(1868)港建立起来,这两个港口在南海有大量的航运往来。后来这两座神庙都被毁坏了。

 

关于兄弟公信仰的起源,可归结为“明代说”和“清代说”两种观点,两者均有合理性和可取之处,而且并不矛盾,但是都存在思考盲区和欠缺周全。“明代说”有相关考古资料可资证明,民间资料加以印证,各界流行亦广。但此说没有注意到兄弟公信仰其实包括祭孤魂与兄弟公崇拜——不管是崇拜遇难渔民兄弟英灵,还是崇拜遇害商人英灵——两种形态,祭孤魂与兄弟公崇拜两者合流才造就流传至今的兄弟公信仰。从源流上看,兄弟公信仰的两个主神,其一孤魂的原型是海上死难渔民或商旅,并非兄弟公的原型——遇难海南渔民或遇难清澜商人,兄弟公为晚近后出;另一个主神兄弟公,其实存在两个不同的原型——死于海难的渔民兄弟和越南遇害的清澜海商。在祭孤魂、兄弟公崇拜发展中,这两种神灵崇拜最终融混为一体,造就出“二神复合”的海洋信仰,这点需要明确。另外不能不注意,祭孤魂产生并流行于久远的海南渔民社会,而兄弟公(昭应公)崇拜则出现在晚近的琼侨商业社会,两种不同人群所崇拜的神灵的主体功能及其神性均有差别,不宜混淆。

“晚清说”有其真实的历史背景,中外文献亦有记载,问题在于同样没有注意兄弟公信仰存在两个神主、两个形态之区分,忽略了以遇害商人为神主原型的兄弟公信仰出现之前,海南渔民早有祭祀孤魂的信仰形态,而海南渔民社会更多将遇难的渔民兄弟当作兄弟公信仰的神主。祭孤魂、兄弟公崇拜两种神灵崇拜出现时间有先后,崇拜的人群更有较大差别。晚近两者合流之后才形成共祀孤魂与兄弟公的现象。

在我看来,兄弟公信仰是在“万物有灵”意识作用下、以祖先崇拜形式建构出来的民间海洋信仰,在源流上其实并非单一神灵,而是两种以上神灵崇拜先后出现,最终合流而成的复合型海神信仰;这种发展也不是单纯的线性发展,在海洋陆地不同人群中存在差异,诸多变化,需要做进一步分析研究。

(一)祭孤魂海厉与兄弟公崇拜:两个源头及其合流

现代海南流行的兄弟公信仰有两位神主:一为“英灵显赫一百零八兄弟”,或称“昭应英烈壹佰零捌兄弟公”,或曰“显灵壹佰零捌兄弟”,简称兄弟公或昭应公;一为“山水二类五牲孤魂”,或作“山水二类五姓孤魂”,简称孤魂。或者两者分主次:前者为主神,后者为从祀。所以兄弟公庙中的主神排列通常是兄弟公牌位居左,孤魂牌位在右。

         

海南临高县新盈镇“英烈庙”内“昭应英烈一百有八公神位”(右)“灵感显应山水孤魂众等神位”(左)(李庆新,2008年)

海南渔民传说:“108兄弟中有72个孤魂和36个兄弟,72个孤魂是我们渔民先辈在西、南沙下海作业过程中先后死去的,36个兄弟则是同在船上因遭风暴遇难的。”这里蕴藏的概念,孤魂指去世先人的灵魂,兄弟是遇难弟兄的魂魄,在辈份上是有区别的。

民间还有如此说法:因为过去常有遇难漂流的人畜动物尸体,漂泊至海边,渔民以慈悲之怀,将那些尸骨收葬,并在兄弟庙内设“山水二类五牲孤魂之神位”,收容这些海上漂泊的孤魂。由此而言,兄弟公信仰还蕴涵着海南渔民对陆地海洋死去的所有动物的怜悯与慈爱,万物有灵,万物皆得敬畏。

历史地看,祭孤魂与兄弟公崇拜,前者起源更早,发祥地不在陆地而在海洋,主要是在西沙群岛海域。该海域既是古代中国渔民世代捕鱼为生的地方,也是海商番客常到之处,地处南海交通的要冲。七洲洋一带海况复杂,是海难频发区域,被视为畏途,古来即产生许多鬼怪传说与恐怖故事,航海人视为畏途海域。《岛夷志略》所谓“上有七州,下有昆仑,针迷舵失。” 《东京梦梁录》则谓“去怕七洲,逥怕昆仑”。明代文献仍记载:“上有七州,下有昆仑,人船莫存。”明人黄衷《海语》记载:

 

        万里石塘,在乌潴、独潴二洋之东,阴风晦景,不类人世,其产多砗磲,其鸟多鬼车,九首者、四三首者,漫散海际,悲号之音,咼刮闻数里,虽愚夫悍卒,靡不惨颜沾襟者,舵师脱小失势,误落石汊,数百躯皆鬼录矣。

 

韩振华先生等认为,万里石塘是指今西沙群岛、中沙群岛一带,乌潴为今广东台山市上川岛以东一带海面,独潴指今海南万宁海中独猪山一带洋面。万里石塘海面环境恶劣,海中生物也是古灵精怪,骇人见闻,海洋环境“不类人世”。渔民船户航海至此,必祭祀海神,安抚鬼魂,求得平安。明人王鳌《震泽纪闻》记载,正统七年(1442),吴惠随同出使占城,回国还至七洲洋,遇大风,舟船几覆;正使给事中舒某“泣不知所为,惠为文,以祭祝融与天妃之神,俄而开霁”,赖南海神与天妃的保佑,使团顺利回国。有些记载把这次大风归因于“鬼神出没”之故。

嘉靖《广东通志》引顾玠《海槎余录》关于七洲洋记载:鬼哭滩一带海域“极怪异。舟至则没头、只手、独足、短秃鬼百十,争互为群,来赶舟人,以米饭频频投之即止,未闻有害人者。”面对“鬼哭滩”的神怪,航经该处的船民投以米饭,鬼怪即不伤人,这里体现了人们敬畏神灵、向海上孤魂奉献牺牲、获得海洋神灵宽宥的宗教行为与文化意义,可以看出祭孤魂鬼怪信俗的早期发端。

用饭团投祭海神,海南民间另有一传说。说是在南海航行,天气恶劣时,桅顶有一颗星,这时就要用饭团投入海中,以报平安。传说这颗星是女神的化身,据说古时有个女人要去南洋,但自古出海有规矩,行船不能带女人,若船上载了女人会运气不好,船会翻沉。经不起女人的苦苦哀求,船上总簿心慈,把她带到船上关在箱里,并送饭给她吃;一次送饭时被船主发现,就把那个女人推下海里,女人死后化为神,专门给人指点吉凶,于是,每当天气不好时,桅顶就有一颗星。这一传说与上述鬼哭滩祭鬼神故事有所不同,传说出自渔民之口,但反映的却是海商社会之实情。它蕴藏着两方面的海洋信仰信息与航海文化内容:一是航海人崇拜的女神原型是一个不幸被海商社会传统规矩扼杀的女性,其鬼魂与“鬼哭滩”中的鬼神无异。航海人采取“投饭团”仪式表达敬神心意,讨好神灵,赋予神性,女鬼变身为航海保护神;女神施以回报,指导航程,指点吉凶。这一造神模式与祭孤魂(及后来之兄弟公信仰)如出一辙。二是反映了中国古代航海某些经验与技术实况。北宋文献《萍洲可谈》、《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录了海上航行舟师通过观察日月星辰,判断天气的变化,航程的方向,“以观明晦”、“以揆南北”,中国航海家用指南针的事实,这是航海史上的重大进步。这一传说中,女鬼变成女神,也是海上航行的导航之星,折射出“神仙世界”中蕴涵着人类的航海智慧和技术文化。航海人创造了航海技术文化,也创造了航海女神。

万历年间,张燮《东西洋考》把往来南海七洲洋一带海域的祭孤魂活动称为“祭海厉”:俗传七洲洋“古是七州,沈而成海。舶过,用牲粥祭海厉,不则为祟。”原藏于英国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的《两种海道针经》(《顺风相送》与《指南正法》)记录了16至18世纪中国江、浙、闽、粤、台等沿海地区与东西洋海上航路情况。《顺风相送》记载:“七州洋:一百二十托水。往回三牲酒澧粥祭孤。贪东鸟多,贪西鱼多。”而另一部航海针经《指南正法》也记载,从福建大担航船到暹罗,经过南澳、乌猪洋面,“用单坤十三更取七洲洋,祭献。用坤未七更取独猪。……丙午五更取灵山佛,放彩船。……”“祭献”是航海人在航经七洲洋海域必须举行的祭祀活动。“放彩船”是航海人航行至越南中南部海域祭海神的一种方式。

明清时期中国与琉球海道往返必经东海黑水沟。黑水沟号称“分水洋”,为中外之界,舟人过此,常投牲致祭,并焚纸船。康熙二十二年六月,汪楫奉命出使琉球,从福建南台登船,谕祭海神,海行过赤屿,“薄暮过郊(或作沟),风涛大作,投生猪羊各一,泼五斗米粥,焚纸船,鸣钲击鼓,诸军皆甲露刃,俯舷作御敌状,久之始息。问郊之义何取?曰中外之界也。”乾隆二十一年,册封使周煌曾作《海中即事诗》四首,其四注曰:“舟过黑水沟,投牲以祭,相传中外分界也。”

显而易见,与东海黑水沟、南海乌猪洋、交趾洋海域一样,七洲洋“鬼哭滩”一带海域是海南渔民、海商祭祀海厉/海神的重要区域,也是古代东亚海洋信仰的重要祭祀空间。韩振华先生认为:

 

        由于对七洲洋上的风浪巨大,以及对贪东会误入万里石塘的危险没有正确认识,才产生了七洲洋上的一些鬼魂神怪的神话,并迷信这些冤魂之所以凭海底都是因为七洲洋陆沉,方使其然。为了使七洲洋的冤魂不来作祟,舟人迷信祭献于七洲洋,就可消灾弥难,于是船过七洲洋,就要对七洲洋陆沉的那些冤魂,来个“祭孤魂”。

 

在这里,韩先生原意不在讨论渔民与航海人的信仰活动,甚至视为“迷信”,但无意间却道出了海南祭孤魂信俗的早期形态。

古代祭祀有官方与民间两大系统。官府治民事神,对冥冥之中“无祀鬼神”的祭祀在《礼记》已有记载,早有定例。《清会典》记载,顺治初年定直省祭厉坛之制。官府建厉坛群祀鬼神。每岁以清明日、七月十五日、十月朔日,凡三祭。祭品用羊三,二,米三石,香烛酒纸随用。祭祀时先请城隍神为之主,乃召无祀鬼神祀之,有司行一跪三叩礼。在官府规范和示范作用下,民间祭厉也有可循之规制。按明洪武礼制,“每里一百户,立坛一所,祭无祀鬼神,祭日皆行傩礼。”光绪《崖州志》收录了一篇祭厉坛的《告城隍庙文》:

 

        钦奉皇帝圣旨:普天之下,率土之上,无不有人,无不有鬼。人鬼之道,幽明虽殊,其理则一。今国家治民事鬼,已有定例,尚念冥冥之中无祀鬼神,昔有生民,未知何故而没。其间有遭兵刃而横伤者,有死于水火盗贼者,有被人强夺妻妾而忿死者,有被人掠取财物而逼死者,有误遭刑罚而屈死者,有天灾流行而疫死者,有为猛虎毒虫所害者,有饥寒交迫而死者,有因战斗而殒身者,有因危急而自缢者,有因墙屋倾颓而压死者,有死后而无子孙者。此等鬼神,或终于前代,或没于近世;或兵戈扰攘,流移他乡;或人烟断绝,旧缺其祭祀。姓名泯没于一时,祀典无闻而不载。此等孤魂,死无所依,精魂未散,结为阴灵。或依草附木,或为妖作怪,悲号于星月之下,呻吟于风雨之中,凡遇人间令节,魂杳杳无以归,意悬悬而望祭。兴言及此,怜其惨凄。故敕天下有司,依期致祭。命本处城隍,以主此祭。镇按坛场,鉴察诸神等类。其中有为良善,误遭刑祸,死于无辜者,神当达于所司,使之生还中国,永享太平之福。如素有凶顽,身逃刑宪,虽获善终,亦出侥幸者,神当达于所司,屏诸四夷。善恶昭报,神必无私。除钦奉外,合就牒移城隍狱神,吊出狱幽,以飨祀典,久远遵行。

 

这篇祭文体现了古人顺应天命、尊天敬地、为天下生灵万物祈福的精神,建立厉坛,群祀鬼神,请神享祀,终极目的是达到贯通幽明,在人神之间建立良好的和谐关系,永葆江山,共享太平。

上述祭孤魂信俗在海南显然不属官方系统而属民间信俗系统,它是后来成为兄弟公信仰体系中另一主神崇拜——祭孤魂——的渊源,民间传说的死于海难的渔民兄弟,或者是越南被冤杀的海南商人,被神化后附加到这一民间信仰,当作主神崇拜。祭孤魂、兄弟公崇拜两者合流,最终形成流传至今的复合型海洋信仰体系。

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丹戎昭应庙内,一块光绪十四年(1888)《昭应祠》牌匾,开始就说:“尝思盂兰之会,自古已彰,昭应之祠于今为烈。……”“盂兰之会”是民间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为普渡孤魂野鬼而举行的节庆仪式,又称“中元节”、俗称“鬼节”、“施孤”、亡人节、七月半。显然,巴厘岛海南人的兄弟公信仰是海南商人在越南遇害事件之后出现的,将祭拜兄弟公视为与盂兰会联系起来很自然合理——事实上兄弟公崇拜与祭拜孤魂野鬼本无二致,出于相同的祭神理念,属于相同的信仰活动,说明祭鬼魂信俗、盂兰会比祭拜兄弟公出现得更早。琼海潭门镇孟子园、南截坡、西陆园三村的“盂兰昭应庙”,将盂兰会与昭应公合为一庙,也出自同一样理由。博鳌金湾南边有一间兄弟公庙,庙正门匾额就称“盂兰庙”,供奉“海洋一佰零八兄弟之神位”“盂兰盛会诸佛菩萨之神位”。身处异国巴厘岛的海南人更多从传统视角、从盂兰会信俗本位去供奉来自故乡的兄弟公神灵,给我们考察兄弟公信仰的源流及其在海外的变化提供一另类视角,再次诠释了祭孤魂、盂兰会、兄弟公崇拜内在性质与理路是一样的,但出现时间有先后,不同形态的祭祀最后走在一起,形成当下及后世民众的信仰状态。

 

琼海潭门镇孟子园、南截坡、西陆园三村“盂兰昭应庙”正门匾额(李庆新,2016年11月19日)

(二)兄弟公主神与越南琼侨被冤杀事件

民间信俗成长于基层社会,地方社会既是民间信仰倔强成长的天然沃土,也蕴含着不断改造信仰本身的内在力量。祭孤魂、兄弟公信俗成长于大陆之外王法不到的海洋社会,海洋社会内在的力量表现出更强大的自主性,在造神运动中按照自身理念、自己诉求建构信仰体系,呈现出异于陆地的驳杂多样的信仰异象。兄弟公信仰随着信仰人群的变迁,从渔民到商众,从本岛到海外,信仰体系与时俱进,以应不同的社会需求。

在兄弟公信仰历程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崇拜主神的更替。清末在越南被冤杀的海南商人被神化、并成功在与孤魂合流中取得主神地位,进入海内外海南人的信仰体系。由于资料缺乏,目前尚有不少道不明、说不清的问题,不能断定这种变化究竟是在海南本岛发生?还是在海外(例如越南)琼侨社会发生,进而传播到海南,以及何时完成转换?但是可以清晰认定的是,1851年越南巡海官兵杀害海南商人事件对近世兄弟公信仰影响巨大。

查阅越南史料,阮朝嗣德四年即清咸丰元年(1851)越南中部海域确实发生一起巡海官兵杀害琼州商人事件,《大南寔录》记载:

 

        [嗣德四年六月]鹏博巡哨掌卫范赤、郎中尊室苕奏言:于南义洋分,遇匪船三艘,射中一艘,沉没一艘,往东走窜一艘,为大炮轰击,匪伙伤毙者多不能对射,率弁兵前来,尽杀约七八十人。拿此船驶抵占屿澳停碇,以在行弁兵得力请赏。帝疑之,命兵部臣勘覆,既而选锋队长陈文侑等首言:本月十八日官船泊施耐汛,有异样船三艘在青屿洋分,赤等追驶,开射该船,并无对射,惟有往东远走耳。迨近该船,一艘才放射,便收帆就官船,至三十三人呈船牌,有称原寓承天铺,与尊室苕惯识者,而苕以为奸商,应拿斩。赤应之,遂令杨衢[水师率队]等将船内尽杀[七十六丁],投弃于海。部臣以范赤等妄杀冒功,奏请准交法司查究,及案议以苕首谋,改从母姓,为邓苕,与同谋之范赤各同陵迟,其妻子亦炤案分插,杨衢问斩,陈文侑能先首发案情,免议。从之。

 

这段史料可知,这一案件中有76人遇害,领有“船牌”(即贸易许可证),属于合法生理的商人,但遭到越南巡海官兵的冤杀,阮廷最终查明真相,惩处凶犯,冤情得到昭雪。案情与海南民间传说大体一样,只是罹难人数有出入,悲剧的主角最终被神化为航海保护神。

16世纪中叶兴起的国际贸易城市会安,是华侨聚居的地方,琼籍侨民在陈富街建起了堂皇的琼府会馆,内有一牌匾“昭应公事略”谓:

 

  昭应公者,琼侨百八罹难义士也。清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年六月中旬,商舶“猛头号”于顺京启航作归,行间为风故,避广义孟早港,廿一晨得晴再程。旋遇巡者,因涎其丰载,寻衅勒索,船人义愤力拒,乃纵而踪之于远海,逞势尽捆生沉,罹难者百有八人,诚暴行也。事后分赃毁舟,诬捏报功,越廷以暗昧疑,密侦根由,卒获脏证,拘凶鞠讯,直供谋财害命不讳,案白,乃诛祸抚难,足慰冤魂矣。

 

昭应公就是兄弟公,神话故事脱胎于《大南寔录》记载的真实历史。“一百零八”罹难者后来多次显灵,救助遭遇海难者,海南乡亲感激恩德,便建祠纪念他们。会馆正殿名“昭应殿”,光绪初年建,供奉主神“敕封义烈昭应百八英灵”,附祀“山水二类五牲孤魂”诸神。

在藩切,海南帮众在光绪二年(1876)创建了“昭应祠”,主祀照应公。二十五年,帮众在祠堂基础上建立起海南会馆(琼府会馆)。据深圳大学张卫东、刘丽川等教授2015年实地调研,该会馆至今保存阮朝维新帝于七年(1913)十月八日颁发的一件“敕命之宝”,敕文如下:

 

敕平顺省咸顺府琼州帮奉事招灵祠清人一百八人灵位之神,捻著灵应,向来未有预封肆。今丕承耿命,缅念神庥,著封为翊保中兴灵扶之神,准依旧奉事,神其相佑,保我黎民。钦哉!

 

此件“敕书”说明,兄弟公虽然在越南海南人中受到崇拜,但维新七年才得到阮朝正式承认和敕封。维新帝阮福晃与其父成泰帝一样,不满法国人统治,曾经策划起义,但都没有成功。据介绍,维新七年,阮福晃敕封“清人一百八人灵位之神”为“翊保中兴灵扶之神”,意在笼络华人,支持其反对法国人。起义失败后维新帝被法国人流放至西印度洋海岛殖民地流尼汪(Reunion)。

由上可见,清末遇害琼商成为兄弟公神主的原型,进而底定了主神地位,改变了兄弟公信仰结构,影响深远,体现了近代海南信仰人群的变化、经济结构的变迁,原来以渔民社会为主的信仰基础,扩展到商业社会。而随着兄弟公受到越南朝廷敕封,地位进一步上升,影响也更加广泛。神随人变,神随人迁,伴随着海南人向海外迁移,兄弟公(昭应公)信仰圈从海南本岛扩大到东南亚,乃至更广阔的琼侨社区。

(三)兄弟公信仰与《水浒传》《三国演义》英雄故事

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的成长或多或少受历史大环境、特别是大众流行文化的影响。一百零八兄弟公以“英烈”“义士”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得到渔民兄弟及其他商众的共同认可,不能不令人想起《水浒传》梁山泊英雄好汉、《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结义等经典传奇故事,并将之联系在一起。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在精神上寻求超自然的力量——神灵相助,特异的自然万物、宗教人物、历史人物往往被有选择地赋予神性,塑造成具有神通、能保护自己的神灵。明清时期说唱文学、杂剧演义在社会上广为流行,故事脍炙人口,故事中的主角家喻户晓,对民间信仰影响很大,因而诸如《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说部一些已被神化或具有美德的主人公,被奉为神通广大的神灵,或保佑一方的地方神灵,受到民众顶礼膜拜,例如著名的关公、齐天大圣(孙悟空)、哪咤等。英雄崇拜成为民间信仰重要来源和组成部分。下面以哪咤信仰为例,略加申述。

哪咤(梵语Nata)是古印度秘传佛教四大天王之一毘沙门天王第三太子。唐代北天竺传入的密宗经典记载,哪咤勇健善战,能护持佛法,守护国王国界,轸灭歼敌,降服恶魔。宋元时代,毘沙门及那吒形象由于佛经故事的演变,道教传说的渗透,以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封神演义》《西游记》等说部、杂剧演史的渲染附会,发生显著变化,深入民心。民众出于崇拜英雄、抗拒外侮等观念,将已谥为道教神祗的唐将李靖,与驰名北方的释教毘沙门王化合,塑造出融汇佛道的毘沙门王天王李靖,哪咤变为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太子,成为民间信仰中妇孺皆知的三头六臂(或三头八臂)、手持宝塔、脚踏风火轮、神通广大、勇不可挡、降魔服怪的神将。直到清末民初,京师的平民文艺家将刘秉忠规划大都城传说、明清流行的哪咤与龙王父子搏斗故事、明初开国功臣神机军师刘基传说相混合,创造了“刘伯温制造八臂哪咤城”的神怪故事,在现代北京民俗传统中仍然占有一席地位。而哪咤经《三教源流》《封神演义》的演绎,增强了他在佛教典籍中神灵威勇、护法降魔的童神形象,成为民间信仰中广受崇拜的保护神,不少地方兴建庙宇祭祀供奉。据介绍,乾隆初年,北京永定门陶然亭内已经建起崇祀哪咤的祖庙。另外,还有河南西陕县丁河镇哪咤祖庙,南阳邓州凤凰镇陈塘关与四川宜宾翠屏山哪咤行宫。台湾、香港、澳门地区也流行哪咤崇拜,台岛以太子宫为名的哪咤庙超过三百间。流行于中国大陆与台港澳地区的哪咤崇拜,堪称佛教典籍中人物、文学作品中主角被神化、进入民间信仰体系而广受崇拜的典型。

海南一百零八兄弟公的造神运动应该受到《水浒传》《三国演义》绿林好汉故事的启示,不管是渔民口传的被海盗杀害的108位渔民兄弟,还是在越南经商遭到冤杀的海南商人,俨然都是梁山108条好汉的化身,焕发着救助贫弱、主持正义的英雄气概。两个“108”绝非偶然巧合,这种气魄只有行侠仗义的梁山好汉、闯荡江洋的海南渔民才具有。地方志记载,琼海博鳌三江盂兰庙,庙内设有“海洋结义一百零八兄弟神位”,显然又是《三国演义》桃园结义故事的忠义精神在海洋社会的重塑与演绎。可以认为,梁山好汉、三国英雄的忠肝义胆、忠烈义勇等侠义精神被灌注进兄弟公信仰的内核,塑造出有求必应、神通广大的海上侠客的航海保护神。

大自然的造化,季风吹拂下流淌的海洋把南海海域及其水上主人与东南亚连为一体,活动其间的涉海人群建立割不断的传统联系,不断组建变换着流动的、开放的、边界模糊的水上疆域。16世纪以后,受大航海时代激荡,东亚海域海洋武装势力风起云涌,东西方武装商船与商人势力纵横海上,互相竞逐,海盗活动猖獗,抢劫风行,航海贸迁是高利润、高风险的生意。南海成为国际性海洋势力活动的舞台。作为东南沿海和南海贸易的重要力量,海南的涉海人群深深参与了大航海时代南海经济开发与海洋贸易。乱世出英雄,亦盗亦商,亦渔亦盗,亦或有之。一百零八兄弟公体现了那个海洋竞逐时代的精神,既是海南渔民海商的代表,也是海南人闯荡江湖、开发南海、开拓海外世界的海国民性的化身。

 

三、海南本岛及南海诸岛的兄弟庙(孤魂庙)

 

“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庙”。兄弟公受到海南涉海人群的崇奉,各地建立起不少兄弟公庙作为祭祀场所,尤其在海南岛东部的琼海、文昌沿海渔村。兄弟公庙或称昭应庙、英烈庙、孤魂庙,没有划一名称。在西沙群岛发现的珊瑚石小庙也一样,“供有佛像的就叫娘娘庙,其他则成为公庙、石庙、土地庙等。”兄弟公庙崇拜采用祖先崇拜形式,在神座竖立木制神主牌,与一般庙宇设崇拜偶像不同。

(一)海南本岛

海南本岛比较有名的兄弟公庙有文昌县铺前清澜港昭应庙,建于同治年间。民国九年刊刻、李钟岳修、林带英纂《文昌县志》卷三《建置志》记述了清澜港商人在越南被杀害的情况,遇害商人成为兄弟公的原型。

琼海市潭门镇孟子园、南截坡、西陆园三村盂兰昭应庙规模不小,是海南本岛始建较早的兄弟公庙,至迟在光绪十八年(1892)已经存在。庙正对南海,门额题“盂兰昭应庙”,门两边有对联:“五岳潭温开福址,三江浪平广财源”。庙内供奉“英灵显赫一百零八兄弟”“山水二类男女五姓孤魂”两神主牌,神牌两旁有对联:“英灵日照九江浪,显赫月映千秋濯”。神台前方横梁上悬挂1990年村民捐“海不扬波”木质牌匾。神台正上方贴“风调雨顺”二龙戏珠彩绘瓷画,右上方悬挂“英灵显赫”牌匾。神台左后墙有两方“万世流芳”碑,分别为光绪十八年、三十年立,记录村民捐款修庙之芳名。

 

   

琼海潭门镇孟子园、南截坡、西陆园三村“盂兰昭应庙”及庙内神主牌、“万世流芳”碑(李庆新,2016年11月19日)

值得注意的是,该庙右侧墙壁有一方用瓷砖烧制、记述1990年海外华侨与本村村民捐资重修本庙的芳名,叙述本庙创始及重修原因,择要撮录如下:

 

        本庙乃三村先祖始建于清初,光绪三十年毁于风灾,是年三村先贤集资重建。一九七三年因强台风刮倒,海外侨胞迫切要求将之再建,已做纪念,并造福后代,为此海外侨胞成立了再建盂兰昭应庙筹委会,三村也相应成立了建庙理事会,广大侨胞慷慨解囊,鼎力支持,热心赞助,三村众兄弟也齐心协力,聚腋成裘,既建庙又建校,共襄善举,……

 

此庙是否建于清初?或者说清初就已经建起盂兰庙,后改名昭应庙?有待考证,但光绪三十年毁于风灾及重修则应是可信的,庙内该年“万世流芳”碑可以印证。1973年该庙又遭受强台风毁坏。1990年在村民及旅居马来西亚、新加坡、香港侨胞支持下再次重修,形成现在的规模。

潭门镇文教村兄弟公庙座落在文教村东边,始建年代不详。现庙为当代建筑,距海约50米。庙的两根柱子,雕饰盘龙。正面墙漆成朱红,屋顶为黄琉璃瓦。庙门正对南海,门额题“文教兄弟庙”大字,两旁有繁体对联:“文通人和神恩泽,教顺地灵渔业丰”。正中神台摆放神主牌两座,右为“显灵壹佰零捌兄弟之神主”,左为“山水二类五牲孤魂之神位”。神主牌上方为一幅麒麟彩绘壁画,两旁对联:“兄弟联吟镜海清,孤魂作颂恩波静”。

在海南岛西部沿海,渔民也信仰兄弟公,但庙宇不及东部沿海乡村密集。2003年,笔者前往海南西北部临高县新盈镇安全村调研,该村濒海,有九天庙、武圣庙、神山庙和英烈庙。九天庙祀九天大圣,神山庙祀神山爷爷、广德明王,英烈庙即兄弟公庙,祀兄弟公和孤魂。英烈庙与神山庙并排,右英烈左神山,面向大海。英烈庙始建年代不详,现庙是新修的,神台两神主牌,右“昭应英烈一百有八公神位”,左“灵感显应山水孤魂众等神位”。神台前贴有“万古英灵”“福庇万方”红纸条幅。门楣、门柱亦贴一幅对联:“千秋宝诞。昭应千秋扶海利,英烈宝诞庇鱼商。”说明渔民、商众崇拜兄弟公,主要祈求发财致富,渔获丰收。

 

  

         

海南临高县新盈镇“英烈庙”(李庆新,2008年)

(二)西沙群岛

1974年3-5月、1975年3-5月,广东省博物馆与海南区文化局在西沙群岛进行考古调查,在甘泉岛发现一处唐宋时期居住遗址。该遗址堆积厚度35-90厘米,出土文物有陶瓷器、铁器(工具)、铜器(饰件)、吃剩的鸟骨、螺壳和碳粒灰烬等。遗址位于岛上内倾斜坡地上,不易受海风正面吹袭,也不是潮湿低洼地,是为长期生活而选择的居住地,说明早在8世纪,中国渔民已经在岛上生活居住。

海南渔民前往南海诸岛捕鱼,并在岛上居住,建庙供奉各种神灵。清中叶刘世馨辑《粤屑》“崖岛”条记载:

        

        蔡士阳,钦州士人也。读书不成,弃而为贾。地濒海,买舟出洋,营鱼盐之利。一日,偕十九人同舟,至三娘湾,遇大风吹出大洋,巨浪滔天。任其瓢泊,一昼夜抵一岛,舟近崖,冲激将覆,众急登岸逃生,回望原舟,片版不存,众遂入岛周览,冀有居民,为栖息之所,乃四顾绝无人迹,惟一小庙,中立神像,神前有珓杯一对,亦不知其何神,其中器皿镬灶皆备,甚讶之,不解其故。众想与枕藉其中,拾干叶作蓆,形携有火镰引火各物,群拾干柴燃火,不令绝,但无由得食。见其地产小薯大如指,若天冬然,煨而食之。庙前有鸡成群,捕之不得,祷于神而掷珓若胜,捕得数只,以此度日。遥望大海,茫茫木日无片叶,仰天长叹,艰苦备尝,死者已十余人,自分为异域之鬼。居八十余日,忽一夜,闻岛边人声嘈杂,若有舟泊此者,蔡等不能行,拊膺大哭,冀其援拯。舟中人闻之,并见火光,亦大惊异,入岛探问,见存者六人,病莫能兴,泣诉情由,咸哀怜之。转扣舟何自来?乃知此地近崖州,名蓬岛。每年七月,舟人乘风来此,取鲍鱼、带子各海味,秋末则回,余月虚无人焉。其食具留于庙,以为来时之用,鸡亦彼放生者云。于是客人扶归舟中,先与糜粥调养,三日后渐与之饭,半月始能行,至九月载以俱还。由崖州渡海,一路乞食回里,家中以其死久矣,一旦忽归,喜从天降。其子在学署读书,士阳至署详言之,如听世外事,此《山海经》所不载者也。

 

这段海国奇谈式历史记录,不仅了详细反映了南海北岸民众航海贸迁遇到海难的惊险境况,而且具体叙述了崖州人前往“蓬岛”进行季节性捕鱼与短暂居留的情况。海难发生在海南崖州附近的“蓬岛”海域,从岛屿有渔民居留、放养家禽、崖州渔民夏去秋还等情况看,最大可能是指西沙群岛。岛上神庙供奉的神灵并非粤西地区钦州、琼州流行的、人们熟知的关公、观音、三婆(天后),或者伏波将军,蔡士阳“亦不知其何神”,应该是海南人崇拜的本地神灵。

1928年,广东省政府组织人力对西沙群岛进行联合调查,获得一些群岛上渔民留存的兄弟公、孤魂崇拜遗迹。调查报告指出,西沙群岛之林岛即永兴岛,“原有海南渔人所建之孤魂庙一所,高阔约六尺,其年代不可考。”而方新《西沙群岛调查记》一文记载:

 

        [西沙群岛]来此谋生者,多属琼东、乐会、文昌人。俱以捕鱼为业,尤以捕取海龟为大宗。每年均自三月始来,六月即行回来,……各岛无居民,故鲜建筑。惟岛中往往有神庙一间,称为孤魂庙,大小不一,最大不过六七尺,小或三四尺,仍用砖瓦造成,系属迷信神权而设。是虽无可记载,然可见各岛之属我国固有领土,沿海之疍民之所践食者……

 

沈鹏飞编《调查西沙群岛报告书》(1928)、郑资约《南海诸岛地理志略》(1947)亦有类似记载,后者还称:“永兴岛外各岛,似无日人建筑,故孤魂庙尚有峙然者。”1933年9月1日《广东琼东草塘港渔民申诉法占珊瑚岛九岛书》说:

 

        珊瑚九岛在西沙群岛之东南,吾琼文昌县渔民因生活所迫,于清道光初年到其地从事渔业。嗣有各县多数渔民移居其地,建立房屋与“兄弟公庙”多所;但因规模小,构造不精,年代久远,多数倾圮。

 

西沙群岛第一大岛永兴岛的兄弟公、孤魂庙的记录最多,抄录如下:

 

        西沙群岛……人民概为我海南岛文昌、琼东县一带渔民,以潭门港为最多。但西沙岛都无女性,此辈渔民,因风候关系,多春去夏归,秋去必逾冬始归,渔民常于沿岸搭棚居住,或在“孤魂庙”内。

        西沙群岛……渔民习惯,一到林岛,必先祭一百零八兄弟孤魂(该庙犹存),门侧有对联上书:“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此俗由来已久,惜无史可稽。

        此辈渔民习惯,一到林岛之初,必先往祭一百零八兄弟孤魂庙。该庙至今犹存,建筑式样,略如我国乡间普通所见的土地庙无异,庙门上有横额匾书“海不扬波”四字。门侧有对联上书:“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字样。该庙的建筑,及题额、门联等,已证明林岛远年之前,向为我国渔民捕鱼定居之所。

        [1947年4月]在林岛发现有孤魂庙,悬有民国十五年及廿六年等年份我国符姓渔民所立之中文匾额。查海南文昌、琼东、乐会等县渔民,每年必前往该岛作业,而符姓者即为文昌县人,足证我国渔民与西沙群岛关系之密切。

 

林岛因岛上林木深密得名,渔民又名之猫岛、猫注。传说明末海南东部一史姓船主,泊船于永兴岛,深夜梦见一百零八兄弟公的先祖告诉他,有一艘朝廷的船,载有大量珍宝,沉没在永兴岛东南方的礁盘上。船主醒来,在甲板上向天烧香,洒酒许愿:假若打捞到金银珠宝,一定在永兴岛修造一间象样的兄弟庙!次日,船主果然找到沉船,打捞到不少金银珠宝。船主发了大财,感恩神谕,第二年运来建筑材料,在永兴岛的南边建起一座石木瓦结构的兄弟庙。庙中设两座神位,一座是一百零八兄弟神位,另一座是山水二类五牲孤魂神位。后来,神庙被台风毁坏,海南东部渔民在原址重修兄弟庙,并在庙间题有一副对联:“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横批:“海不扬波”。

有记载说,西沙群岛海洋资源十分丰富,永兴岛上树林茂密,海鸟铺天盖地,渔民称为“鸟岛”。因此,兄弟公庙门两旁便题有对联曰:“人得其意春风和气鸟逢林,春亦有情南海喜逢鱼弄月”。上世纪50年代末,有记者前往永兴岛采访,发现有中国渔民兴建的两座小庙,南面的叫“孤魂庙”,取“孤魂渺渺”之意。

据调查,西沙群岛各处岛屿,几乎每个岛都有古庙遗存。在赵述岛、南岛、北岛、永兴岛、和五岛、琛航岛、广金岛、珊瑚岛和甘泉岛,发现中国渔民建造的小庙14座(参见表1)。

表1 西沙群岛珊瑚石小庙登记表

位置

数量

方向

结构

附属文物

珊瑚岛西南角,距海边约30米

1

面向西南

一九三八年前,原有我渔民用珊瑚礁石垒砌的小庙一座,里面供石雕女像一件。庙在一九三八年前后被拆毁

庙内原供石雕女像,灰色麻石雕成,通高1.57米,六角柱左高19厘米。女像长衣宽袖,双手拱置胸前,托三脚炉一件。石像脚部粘有珊瑚和蚝壳

甘泉岛北面,岛边沙丘向外的斜坡上

2

面向东北

两庙南北并列,右侧一座已塌毁,左侧一间用四块大珊瑚石板搭成,高0.5米,深0.8米

琛航岛东南角,距海水约50米

1

面向南

用珊瑚石垒砌成单间小屋,顶已毁,只留三面残墙,墙有用灰砂砌的残疾,残高1.3米,长1.7米,宽1.2米。周围散落一些板瓦和筒瓦

庙门前有一些清代青花碎瓷片,可能是庙内的供器

琛航岛西北角,距海水约3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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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用珊瑚石垒砌,今年三月,因建房屋拆毁

庙内供一件明代龙泉窑的观音像,脸手露胎,双手捧净瓶,渔民俗称“三脚婆”。一对近代的青花瓶,画青花山水

广金岛西部,距海水约50米

2

面向西

两庙南北并列,用大块的珊瑚石板盖成,高约0.5米

南侧庙内有一件清代道光年间景德镇民窑产的青花双狮戏球小碗,一件铁筒作香炉。北侧庙内有一对近代黄釉的陶烛台

永兴岛西部气象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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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珊瑚石垒砌,俗称“孤魂庙”,最近拆毁。

赵述岛西部,灯塔旁,距海水约2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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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南

用珊瑚石垒砌,已塌,墙上留有灰砂砌的残迹

青花盆两只,清代道光时期德化窑产品,宽平沿,深腹,沿下画青花变形四字纹和花卉图案,釉厚处有深色的进裂纹。木制神牌两个,字迹漫漶,不能辨认

和五岛东北角,距海水约3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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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西

用珊瑚石砌成四方形围墙,里面用三块大珊瑚石板盖成神龛,围墙外另砌曲尺形护墙,墙残高0.9-1.6米,长3米,宽2.4-4.2米

龛内有近代酱釉陶三足香炉一件

和五岛东北角,距海水约3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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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珊瑚石垒砌,一九七三年因建房屋拆毁

甘泉岛东南角,距海水约2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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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墙

红砖灰砂砌墙,顶已毁。一九二八年琼海县渔民苏德柳、黄家秀、邓开志、邓学相、庄论仁等五人建筑

考古研究人员对琼海县潭门、长坡渔民进行采访,西沙群岛的珊瑚岛(俗名“老粗”)在1937年用珊瑚石建起一座小庙,庙里安放一尊“石塑女像”。百年前,渔民在琛航岛(俗名“三脚”)东南部用珊瑚石堆砌一间小庙,安放一尊瓷制女佛像,渔民俗称“三脚婆”。80多年前,在北岛东南部,也盖起一座瓦顶小庙。在太平岛(俗称“黄山马”)西北部,渔民建起“伏波庙”。

岭南地区民间信仰普遍存在佛、道、民间诸神混杂、多神同祀的现象。西沙群岛兄弟公庙也是多神混杂,兄弟公、孤魂牌位,兄弟公与土地神、龙王公、观音娘娘、天后娘娘及其他神灵被安置在一起。

兄弟公庙虽然简陋,规模甚小,但渔民世代恭谨供奉,小庙留下一些有价值的神像、供器、瓷器等遗物,《西沙文物》记载:

 

        在西沙群岛的珊瑚石小庙里,有些还留有佛像和供器。北岛小庙有两件残破的青花碗和两个木制神主牌。青花碗当作香炉,是清代道光年间福建德化窑产品;神主牌由于日晒雨淋,文字模糊无法辨认。和五岛东北角小庙了有一件近代酱釉陶胎两耳三足香炉。广金岛小庙有一件清代道光年间福建德化窑的双狮戏球青花小碗,一对近代黄釉陶胎烛台和一件当香炉用的小铁筒。琛航岛西北角的小庙里有一件明代龙泉窑的观音像和一对近代青花瓶。观音像手脸露胎,双手抱净瓶。无疑,这些佛像和供器都是渔民带来的。

 

北岛小庙的两件木制神主牌,无疑是兄弟公与孤魂,说明西沙海岛上兄弟崇拜的主神与海南本岛一样,都使用木神主牌,而不是摆放神像。

考古工作者对这些小庙的建筑结构作了勘察。这些古庙大多建在西沙群岛岛屿边缘地方,庙门向海。古庙除了甘泉岛南面一座是砖墙外,其他都是就地取材,以海上的珊瑚石建造,结构简单。主要有两种形式:

 

        一种是只用几块大珊瑚石板搭成,长度不及一米,高仅0.5米,都是两座并列,如甘泉岛北面和广金岛的小庙就是这样。另一种稍大些,用珊瑚石垒砌成长方形的单间房屋,长宽多在二米左右,高也只有一米多,庙门敞开,没有窗户和板门。屋顶由于全崩塌了,原貌不明,只在琛航岛东南角小庙里见到一些板瓦和筒瓦。这座小庙和北岛东南角小庙的墙壁还加用了会砂浆。和五岛东北角的小庙建筑稍微复杂些,在长方形珊瑚石围墙里有几块大珊瑚石板盖成的小神龛,和甘泉岛、广金岛的石板小庙一样。另外,在正门外还加砌一到曲尺形的护墙。

 

考古人员还采访琼海县潭门港渔民,得知和五岛(渔民俗称猫兴)亦有一兄弟公庙,系1924年渔民麦发生所盖,面积约10平方米。该庙有一对联:“前向双帆孤魂庙,庙后一井兄弟安”,则为1930年代潭门港渔民莫经琳所题。这些对研究兄弟公崇拜的都是很有价值的资料。

(三)南沙群岛

前往南沙群岛打渔捕捞的渔民,必须带足米盐,到达岛上后择地以草木搭房,冬季住岛,过年后返回,于是兄弟公神灵也被带到岛上,盖庙祭神,以保佑渔民的海上活动。最先上岛盖庙的渔民受人尊敬,捉海龟、捡贝壳等都享有优先权,庙是他们最先上岛的标志和纪念。1977年文昌县埔前公社七峰大队渔民蒙全周讲述道:

 

        在南沙,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庙,住岛的人,随手盖起,并写上神名。祖辈相传遇难的“一百零八个兄弟公”,我出去南沙时就有了,这些庙内往往有一只木牌神位,没有写上具体名字,传说敬奉祭祀他们,你要到那里捕渔作业,神就会保佑你平安。

 

文昌县东郊渔民也回忆,在南沙群岛,“凡有人住的地方都有庙,铁峙、红草、黄山马、奈罗、罗孔、第三、鸟子峙等岛,都有我们渔民祖先建造的珊瑚庙。渔民到南沙后都要到庙里去祈求保佑平安和生产丰收”。

(四)东沙群岛

清末,兄弟公信仰也出现在东沙群岛,建庙人是广州府香山县渔民。1928年,陈天赐先生编纂《东沙岛成案汇编》,收录了68岁的香山船户梁盛诉述其在东沙岛捕鱼活动的情况。同治八年(1869),28岁的他开始在“同安祥号”大渔船当雇工,前往东沙岛捕鱼。光绪二十四年(1898)以后换了新东主,合伙购买大渔船“广安祥号”,每年往东沙岛三次。第一次抵达东沙岛,见岛上“有大王庙一间,系旧的,小的于二十二年,签银二千元左右修好。又倡建兄弟所一间,即祠堂,用银五百元。至二十九年,新东及各伴,又再签银七百余两重修。”这里的“兄弟所”实即兄弟庙,其供奉神灵用木制牌位,如同岭南地区供奉祖先牌位、供后人瞻仰祭拜的祠堂一样,故曰“祠堂”。也许这是兄弟公信仰向南海周边地区传播的最北地方。

1923年3月,广东省建设厅农林局东沙海产管理处主任梁权等前往东沙岛调查。报告显示,宣统三年(1911)九龙税务司曾在东沙海域测量航路,参与测量的华人工役等对岛上的庙宇进行修葺。“该岛原有古庙两所,一为该岛中人已略为粗修,一为本巡工司所带去之工役华人等,见其颓败不堪,略予修葺,俾得有所崇拜,以冀神灵默为保佑。”这里的两间古庙,一为大王庙,另一当为兄弟公庙。

西沙、南沙乃至东沙群岛上的兄弟公庙、娘娘庙、土地庙等庙宇,是南海岛屿的重要标志,也是岛民精神活动的中心,体现了渔民对兄弟公等神灵的笃敬之情。他们是这片海域的主人。

 

四、海南渔民的兄弟公祭祀仪式

 

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潜意识的精神活动,或多或少带有人类初民所具有的“万物有灵”意识。万物皆有灵魂,而万物之灵有善恶之分。倚海为生的民众同样存在这种意识,海上神仙、海鱼之神、人类海难者的魂魄等等都是海洋神灵的意象化符号,因此民众对大海充满敬畏与恐惧。有学者通过对流传于闽台地区的祭祀瘟神及厉鬼、孤魂的“王爷信仰”的调查研究,发现渔民社会将古代海洋社会巫术手段复杂化、精致化、理论化,形成“请王送王”仪式,其实是人类与海洋的“互惠模式”。而通过禳文化的请水迎王、迁船绕境、送王游天河等祭奠民俗,来镇瘟压煞,祈求安康。这些信仰活动具有凝聚地方文化之价值,由“信仰圈”而“庆典网络”而“文化网络”,对地方传统文化承传有积极意义。

古人扬帆航海,启航前必具香火,备祭品,行祈风祭神之礼仪,或置神像于船上,时时祈请,求神灵保佑。20世纪50年代末,向达先生整理出版原藏英国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的《顺风相送》《指南正法》(抄本),记录了16世纪前后到清初中国东南沿海民众航海针经,合称《两种海道针经》。其中《顺风相送》所录《地罗经下针神文》,为航海祭神的祭文,所请之神有:历代御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前代神通阴阳先师、青鸦白鹤先师、杨救贫仙师、王子乔圣仙师、李淳风先师、陈转先师、郭璞先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深知礁知屿精通海道寻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后流派祖师、祖本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将军、向子午酉卯寅申己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童郎、水盏神者、换水神君、下针力士、走针神兵、罗经坐向守护尊神、建橹班师父、部下先师神兵将使、一炉灵神、本船奉七记香火有感明神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明著天妃、暨二位侯王茅竹水仙师、五位尊王杨奋将军、最后舍人、白水都公、林使总管、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直波喝浪一炉神兵、海洋屿澳山神土地里社正神,以及今日下降天神纠察使者、虚空过往神仙、当年太岁尊神、某地方守土之神。

海南渔民崇信的山水二类五牲孤魂,与作为兄弟公原型的死于海难、海盗杀害、或在越南遇害的清澜商人,其实都是命丧海上的冤魂野鬼。人们给这些鬼魂盖间小庙,树立牌位,岁时祭祀,表敬神怀念之心意。在出海渔猎的时候,举行各种祭祀海神仪式,奉献牺牲,祈求神灵保佑,达致人神相通、人与海洋的和谐。

(一)做福与洗咸

琼海潭门港的渔民在出海之前,必祭祀兄弟公,称为“做福”。初冬,当新的捕捞季节即将来临,各船主便开始忙碌备汛。在备足柴米油盐以及淡水等生活和生产必需品之后,船主特请“半仙”(道士)挑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祈福仪式。

渔民出海“做福”吉日来临之夜,船主将买来的肥猪屠宰做为供奉兄弟公的祭品,并在兄弟庙和即将出航的船只上举行。“做福”时,以煮熟的全猪或猪头尾、饭团和烈酒供祭兄弟公,请道士施法祈祷。船主通过“做福”向兄弟公许愿。祷告内容大约为:某某村某某船主的某某渔船即将出海远航到某某海域,恳望兄弟公保佑其一帆风顺,往返平安。为了表示诚意,船主会送牌匾给兄弟庙,多为“心诚求之”、“有求必应”、“心诚则灵”、“波澜不惊”、“海不扬波”、“慈云常护”之类,镶于镜框,挂于庙内。  道士在兄弟公庙做完法事后,吹着牛角号,敲着铜锣,登上渔船继续施法,驱赶渔船上妖魔鬼怪。事毕,如果是单桅的帆船,便将红纸黑字的“一帆风顺”贴到桅杆上。如果是三桅的大帆船,便在帆船中间的主桅杆上贴上“主将帅八面威风”(渔民为图吉利称帆船主桅杆为“主将帅”);在靠近船头的桅杆贴上“先锋将军威风凛凛”(渔民称船头桅杆为“先锋将军”);在船尾的桅杆贴上“殿后将军顺风相送”(渔民称船尾桅杆为“殿后将军”);在船头贴上“昂首渺浪日行千里”;在船尾贴上“船尾顺风万里行”;在舵杆上贴上“大吉大利”。此外,在渔船一些重要的地方也贴一些保护符等。“做福”之后,一旦正气东北风的季风吹来,船只马上启程远航。

上世纪50年代以前,开往西沙群岛的潭门渔船,到永兴岛兄弟庙后,把煮熟的整头肥猪抬到庙中,供奉兄弟公,习惯称为“烧香割红”。如果开赴南沙,按惯例至少要带二头大肥猪和数只公鸡;渔船路过西沙时,需杀一只公鸡,祭拜兄弟公;渔船到达南沙双子群礁时,屠宰一头肥猪并烧香洒酒祭祀兄弟公。另一头猪待到春节屠宰,在岛上过大年,祭祀兄弟公。渔船一直作业到次年,才返航回家。

渔船归航后,一般一两天内就举行“洗咸”仪式,感恩兄弟公保佑平安,且丰收归来。“洗咸”在白天进行,屠宰一头肥猪,给兄弟庙当祭品,烧香、献酒、焚烧冥币后放鞭炮。“洗咸”完毕,待初冬新的捕捞季节来临,再举行“做福”,扬帆出海。(二)近海祭祀

潭门渔民在浅海捕捞,也有祭拜兄弟公的习俗。凡是当天出海当天返航的渔民,如果捕鱼丰收,渔民都会立即祭拜,感恩兄弟公。船主派人先带一些大鱼回家祭祀,花费全由船主负责。船主派人煮干饭,捏成饭团,约几大箩筐,还将大鱼煮熟几大锅,然后拿大鱼和饭团到兄弟庙供奉,烧香、洒酒、焚烧冥币,最后燃放鞭炮。祭拜完毕,全村男女老幼,包括过路的人,都可随意吃用。

(三)其他祭祀

如前所述,航海人在茫茫大海航行,经过危险海域,一般会在船上进行祭海,祈求海神保佑,确保往返安全。1977年文昌县龙楼91岁的老渔民符永杏回忆道:

 

        出海经常会遭到风险,有一次,从清澜开船往南沙,途中遇大风,船上的东西都翻了,我们央求“一百零八兄弟公”保佑,在海上飘流了七天七夜,最后飘到了越南的白马,幸好人都活着。

 

有些祭祀活动则在岛屿上,前面所述南海诸岛上的各种小庙,都是渔民祭祀的场所。文昌县埔前公社七峰大队渔民蒙全周回忆:他十六、七岁(1901年)时,就跟着父亲出海捕鱼,去过西沙、南沙群岛。当渔船到达南沙奈罗岛后,“就杀猪拜佛,使大家高高兴兴,当时迷信,若不拜佛的话,就不平安,下海会被鲨鱼咬。”所谓“拜佛”,实则拜神,在渔民那里,神佛不分,佛也是神。

“旧社会出海遇险时,就念此诗祈保平安。”上世纪70年代,琼海潭门港75岁渔民彭正楷叙述旧时渔民前往西沙群岛捕鱼的情况,渔民流传一首颂神诗,

        

        策赐山峰布斗,明芝兴德显神。顺赞天后圣母元君,左千里眼神将,右顺风耳守海将军。掌仓库天仙大王,猫注娘娘马伏波爷爷。一百零八兄弟公,男女五姓孤魂。 

 

此颂神诗说明渔民崇拜的神灵名目繁多,除兄弟公、孤魂外,还有伏波将军、观音、天后等。

需要特别指出,出海祭祀神灵为渔民社会之常态,但是各地民情习俗同中有异,信仰不一,祭祀的神灵自然也有所不同,这点在研究中不可不知,需要保持清醒认识。笔者新近在潭门港的调研显示,在潭门港,每条出海渔船驾驶舱均设有祭拜神灵的牌位,船上插着红旗、黑旗,其中三角彩旗上书写神名,就是该船供奉的神灵。有些外地渔船供奉的神灵既非兄弟公,亦非天后,而是南海神洪圣王、伏波将军、华光大帝,以及祖先。如一艘来自儋州的渔船,神位在驾驶舱后壁,以红纸书写“神光普照”,以镜框固定在神台上。供奉神灵有5位,包括“左把簿”敕赐洪圣广利大王、敕赐妙惠皇后夫人、敕赐金鼎三侣相公,“右判官”敕赐鲁班。另两艘渔船船主均为儋州人,供奉堂主,船上彩旗墨书“永清堂,雷霆英烈感应马大元帅,一帆风顺,船头旺相”。“永清堂”为船主祖先,马大元帅为伏波将军。

  

琼海市潭门港“琼琼海渔01215号”渔船出海前祭祀祖先“永清堂堂主”,船主儋州人(李庆新,2016年11月19日)

    

   琼海市潭门港 “琼临渔20224号”渔船上的神牌,奉祀洪圣广利大王等(上);“琼琼海渔01215号”、“琼儋州17045号”渔船上的神牌,船主为同宗兄弟,儋州人,奉祀祖先“永清堂堂主”(下)(李庆新,2016年11月19日)

    (三)《更路簿》的宗教信仰意义

渔民出海必备《更路簿》。上世纪50年代末,向达先生指出,长年在海上生活的船民,编制一些简单而实用的海道针经,记录海上航程的方向、远近、风候、海流、潮汐、航海水道、沙线、沉礁、泥底、海底、深浅等等内容,例如《两种海道针经》甲《顺风相送》和乙《指南正法》以及《鍼谱》(《日本一鉴》)、《罗经针簿》(《指南正法》)等。新近由周伟民、唐玲玲教授编著的《南海天书——海南渔民<更路簿>文化诠释》,收录了20多种《更路簿》《更路图》,也属于同类的航海指南。由海峡两岸20余位专家学者合力整理出版、洋洋180余万字的《中国历代海路针经》(上下册),更收录清代以来有关针路簿、水路簿、更路簿等文献、民间记录等近60种。一般认为,这是渔民航海知识、智慧、经验与技术的结晶,具有民间渔业生产与航海科技史的意义。

上文提到,《顺风相送》记录下《地罗经下针神文》,为航海祭祀各路神灵祭文。可见在16世纪前后到清初中国东南沿海民众航海活动中,祭神是出海前必做的第一件功课,成为航海活动不可或缺的内容,所以航海针经不仅仅是古人航海技术的结晶,在涉海人群的航海活动与意识形态里,还包含着航海人的宗教意识与信仰情怀。

海南渔民遗留下来的《更路簿》《水路簿》之类民间文献,亦当如是观。上世纪七十年代文昌县埔前公社七峰大队渔民蒙全周的回忆有一番独特的解释:

 

        当时去西、南沙一带捕鱼,就有《更路簿》,详记各岛、屿、礁、滩的航程。传说文昌县林伍市北山村有一位老渔民会跳神,其神名“红嘴”,当时神被认为是高上的,船开到哪里?都由他吩咐。跳神的说几更?船到什么地方?何地何名?都由他说。以后记为《更路簿》,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有的传十几代。

 

    由此可见,具有通灵神功的“跳神者”接受“神意”启示,根据“神谕”加以符号化,变成航海人行舟致远的指南,具有神秘色彩,《更路簿》之类的航海针路的宗教意义不宜忽视。时下《更路簿》研究方兴未艾,应该采取多元思维,进行深层次的挖掘思考,始能揭示海南涉海人群具有神秘色彩的行为方式和深层次的内心世界。

 

五、兄弟公(昭应公)信仰在东南亚琼侨社会流传

 

法国学者苏尔梦教授说,在越南、马来西亚和泰国等国的沿海地区,海南人聚居的社区,都建有兄弟公的庙宇或分坛。有海南人的地方,就有兄弟公(昭应公)的神迹,兄弟公(昭应公)崇拜在东南亚华人信仰中占有一席地位。

越南会安是16世纪兴起的国际港埠,种群杂居,中国广东(广府)、琼府、潮州、嘉应(客家)、福建侨民各置会馆,作为联络乡谊、救济贫病的自治机构。琼府会馆是海南商民建设的会馆,位于陈富街(Than Phu Street),正门题匾“琼府会馆”,会馆正殿名昭应殿,供奉“敕封义烈昭应百八英灵神位”。昭应殿内供奉“创建本会馆先贤神位12人。 

 

越南会安琼府会馆(李庆新,2016年)

 

越南会安琼府会馆“昭应殿”(李庆新,2016年)

        

   

  

 

越南会安琼府会馆大门灯笼(上),昭应殿“敕封义烈昭应百八英灵神位”(下)(李庆新,2004、2016年)

会安琼府会馆崇拜的主神是昭应公,供奉在会馆正殿的中央,神牌上刻:“敕封义烈昭应百八英灵神位”,显示越南官方正神的尊荣,所谓“以义烈之灵,享殊典,固应尔也”。会馆内立光绪二十年仲夏吉旦“敕封义烈”朱漆牌匾。右墙壁上挂光绪壬寅年(1902)立《琼府会馆碑记》,记录了光绪初年琼府商人吴廷昌、陈星辉等创建“兄弟庙”的历程,展示了“义烈兄弟”在海南商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越南南部藩切昭应祠建于光绪二年,是全越最早创建的昭应祠之一。后来建基其上的海南会馆,属于馆祠合一结构。会馆主殿以昭应祠居中,正中神案供奉“清昭应英烈壹百有八人之神位”,前面尚有一“敕封翼保中兴灵扶昭应英烈一百有八公之神位”。神案上方及左右,皆为海南子弟所献牌匾、横幅、长幡、楹联等;大殿左右配一鼓一钟,进门左右设门官福德正神位。显然,海南会馆与昭应祠以昭应公为祭祀主神,并无其他陪祀神,体现了越南海南人兄弟公信仰的早期形态。

阮朝都城顺化也有一间琼府会馆,据20世纪50年代会馆资料记载,清咸丰元年夏,琼州黑头商船一号,从清澜港驶往越南顺化通商。途遭越南巡海官兵谋财杀害,并污蔑船员为海盗,将之割耳报功。“当越王正拟赏奖之际,倏然心动手摇,笔落于地,头眩体倦,神昏座中。”因此,“嗣德王乃令刑部密究其事……于是,杀人夺财之冤案得以大白,罪者判处极刑。”后来,一百零八个冤魂变成海神,扶弱救危显圣海上。琼侨便把蒙冤罹难的先辈尊称为昭应公,并建昭应庙、设昭应殿以祭祀纪念。

值得注意的是,会安琼府会馆、藩切海南会馆等早期昭应祠有选择地传承故乡的信俗,对兄弟公(昭应公)信仰主神结构重新配置,舍去孤魂崇拜,昭应公(兄弟公)成为单一的也是唯一的主神。这是越南海南人昭应公(兄弟公)信仰的共同现象。另外,越南除了会安、藩切等少数地区的海南会馆早期昭应祠外,其他地区的海南会馆昭应祠并没有将昭应公(兄弟公)当作唯一主神来崇拜,包括华人最众的胡志明市海南会馆,而更多作为同祀神或陪祀神,众多神灵摆放一起崇拜。胡志明市琼府会馆(海南会馆)一名天后庙,崇拜主神为天后,神殿高大居中,昭应公神牌侧置为同祀。湄公河下游三角洲重要城市、17世纪中叶华人开拓的美湫大埔,海南人建立起琼府会馆,祭祀主神关帝,观音、天后同祀,兄弟公(“昭应义烈百八英灵之神位”)与财神(“都天至富财帛星君之神位”)华人崇拜摆放在正殿大堂右侧不显眼的地方。海南昭应公(兄弟公)与华人崇拜的其他神灵在同一片信仰空间里混杂共存,互相包容,这也是华人信仰多神崇拜的共同现象。

   

越南胡志明市琼府会馆“清昭应英烈一百有八兄弟神位”(上),美湫市琼府会馆“昭应义烈百八英灵之神位”(下)(李庆新,2016年)

 

在东南亚其他国家,海南人的兄弟公信仰也只崇拜一位主神,没有祭祀孤魂。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丹戎有一间海南人建的昭应庙。据苏尔梦教授考察,丹戎港在19世纪80年代存在一个海南人社群,五、六十年代,他们重修昭应公庙。当时捐款修庙的人士共283人,当中海南人256人,福建人17人,广东人10人(包括嘉应、广州、增城和高州)。庙内祭祀主神为一百零八兄弟和水尾圣娘,此外还有天后。

 

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丹戎昭应祠,Claudine SALMON & Myra SIDHARTA,The Hainanese of Bali: A Little Known Community, ARCHIPEL,60, Paris, 2000.

一块光绪十四年(1888年)立碑铭记载了该庙的重修及捐献情况:

 

        尝思盂兰之会,自古已彰,昭应之祠于今为烈。助碧海以安澜,无往不利;同华夷而血食,无处不灵。乃此丹戎之地,凡我唐人登舟来贸易,交相叠如蚁聚。今唐人等邀众捐金以建庙,还期聚蚊以成雷。从此庙貌维新,安神灵以受以侑。自今香烟勿替,保唐人而而康。河清海晏,利美财丰,长年被泽,四季沾恩,皆于此举权舆焉。

 

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丹戎昭应祠重修捐献碑铭,光绪十四年;Claudine SALMON & Myra SIDHARTA,The Hainanese of Bali: A Little Known Community, ARCHIPEL,60, Paris, 2000.

庙内还保留多块信众捐献的木质牌匾,最早一块为光绪五年(1878),上面刻着“恩深保赤”,是献给天后的,文昌人云崇浩和他同姓乡人捐赠。另一块上刻“保合太平”,光绪十二年(1886)捐献给兄弟公(Ya Ti Kong)。光绪十三年捐献给兄弟公的“英扬海阁”匾额,捐献者共35人,其中20人出现在一块石碑上,苏尔梦教授怀疑他们是以兄弟公为保护神的秘密社会成员。

在马来西亚的海南会馆中,兄弟公更多作为同祀,主神是其他神灵。槟城、北海、威省等14座海南会馆,有9座主祀天后(妈祖),2座以水尾圣娘为主神,兄弟公(昭应公)均为同祀神。有3座海南会馆以天后为主神,兄弟公没列入(表2)。

表2 马来西亚海南人信奉的主要神灵

会馆

始建年代

主祀神

同祀神

槟城海南会馆

1866

天后圣母

昭应公、财神、土地神、佛祖、关帝、水尾圣娘

北海琼州会馆

1906

水尾圣娘

天后娘娘、观音大士、昭应兄弟

威省海南会馆

1947

妈祖圣娘

水尾圣娘、108兄弟公、祖先神位

安顺海南会馆

1895

天后圣母

创馆人(李其仁、苏志东、云逢创)神位、108兄弟、冼太夫人、水尾圣娘、关圣帝君、土地爷

太平海南会馆

1881

天后元君

水尾圣娘

祖先神位、108兄弟、忠顺侯、王全、土地财神

雪隆海南会馆

1889

天后圣母

观音菩萨、水尾圣娘、千里眼、顺风耳

巴生海南会馆

1894

天后圣母

水尾圣娘、千里眼、顺风耳、108兄弟、山水二性男女五性孤魂神位、福德正神

淡边海南会馆

1951

天后娘娘

108兄弟、水尾圣娘、华光大帝

马六甲海南会馆

1869

天后圣母

李府王爷、华光大帝

柔佛新山陈厝港海南会馆

1880

天后圣母

千里眼、顺风耳、大伯公、侯王爷、水尾圣娘、108兄弟、山水二性男女五性孤魂神位、天后圣君神位、五方土龙神

荅株巴辖海南会馆

1958

天后圣母

冼太夫人、水尾圣娘、福德正神

泰国曼谷琼籍华人信奉水尾圣娘为多,三清水尾圣娘庙、二百信水尾圣娘庙均主奉水尾圣娘;昭应庙只有一间,奉祀昭应一百零八位兄弟公。新加坡琼州会馆奉祀天后圣母、水尾圣娘、昭应一百零八兄弟。显然,在泰国、新加坡海南人中,兄弟公也多以同祀神角色出现。

 

余 论:兄弟公信仰的海洋性质、国际色彩及影响限度

 

清初屈大均说:“粤人事海神甚谨,以郡邑多濒于海”。不少地方文献都记载:

 

        粤俗尚巫鬼,十家之里,必有淫祠庙观。每有事,辄求珓求签,以卜休咎,信之惟谨。寻常有病,则以酒食置竹箕上,当门巷而祭,曰设鬼,亦曰抛撒。师巫咒水书符,刻无暇晷,甚至遇一顽石,辄指为灵神,乞呵护者日不绝,至奏乐娱神,烧爆酬神,观者骈阗塞路,亦可粲也。

        粤俗最喜迎神赛会。凡神诞,举国若狂,台阁故事,争奇斗巧。富家竞出珠玉珍宝,装饰幼童,置之彩亭。高二丈许,陆离炫目。祀神则供大爆。其制高数尺,围如之,环以小爆数十,皆用彩缯缠裹。四人俾之。每燃,轰然齐鸣,大爆后发。烟焰涨天,声闻数里。五色纸随风飞舞如蝶,观者欢然一笑,以为赏心乐事。历数夜而后己。

 

“粤俗尚鬼”,粤地多神,各色海神崇拜不计其数,构成大大小小的海神信仰圈,成为岭南海洋社会文化的基础。各地每逢节庆,迎神赛会,确实是沿海乡村社会全民参与的赏心乐事,当然也是粤地最具特色、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民间信俗。

海南特殊的海岛地理环境与生态条件,渔民特殊的社会结构与生存方式,是兄弟公信仰产生与成长的温床。茫茫海洋是王法不到的地方,也是倚海为生人群赖于存活繁衍之所在。海南岛生活着各色各样的涉海人群,以渔猎为主业的渔民,煮海为盐的盐民,还有纵横海上、行踪不定、从事抢掠的海盗,以及从占城等海外迁来、后来归化、从事渔猎的“番蛋”,他们是海洋的真正主人。明清时期渔民商众通过祭祀孤魂海厉,表达对海洋的复杂矛盾心态和社会心理。海南人“下南洋”蔚然成风,成为华侨之大帮。不难理解,世代倚海为生的涉海人群,早期以祭祀孤魂、海厉的原始形式,后来混杂入佛教、道教普渡“无祀鬼神”的盂兰之会,复受明清侠义小说影响,摄入越南遇难琼商显灵神化的传说,终于制造出保护本岛乡人的海神。

海南兄弟公信仰圈有别于陆地社会,后来传播到到东南亚地区,其信仰人群不断扩大。但是,这种海洋信仰,却没有向北方流传到隔海相望的广东大陆,近在咫尺、民情习俗皆甚相类的雷州半岛不见踪影,说明这一信仰是海南独有的地方信仰,海南人对这一海神情有独钟。

相反,随着海南人远走海外他乡,兄弟公信仰流传到东南亚地区,成为具有国际色彩的海洋信仰,在东亚海域交流与海洋文化史上占有一席地位。1990年,琼海潭门镇孟子园、南截坡、西陆园三村重修本村盂兰昭应庙,得到三村村民和海外华侨的支持,各自成立筹委会和理事会主持其事,列名的有“南洋再建盂兰昭应庙筹委会成员”“马来西亚华侨捐款芳名”“新加坡华侨捐款芳名”“香港同胞捐款芳名”与“三村乡亲捐款芳名”,说明直到当代,昭应公(兄弟公)信仰在旅外侨胞中仍有影响。

兄弟公及其崇拜场所不仅是海南本岛渔民商众精神上的守护神,而且某种程度上还充当了海外琼侨社群凝聚的力量、维护秩序的纽带和社区活动的中心。海南人在东南亚地区落地生根,兄弟公信仰吸收了一些海外民间信俗因素,成为所在国家或地区民族(华族)文化的组成部分。

海外崇拜人群、社会基础、自然环境的更变,兄弟公信仰功能及社会功效也有所改变,出现一些有别于海南原乡的内容。在越南等国琼侨社会,兄弟公(昭应公)被供奉在会馆高堂神殿上,享尽人间香火,非南海岛屿上渔民供奉、在局促珊瑚小庙里风吹日晒雨淋的兄弟公所能比。另外,海南与南海诸岛普遍存在的孤魂崇拜已经被割弃,代之以其他神灵(如财神)。在多数国家的琼侨社会,兄弟公(昭应公)甚至被请下主神位置,通常作为其他神灵的同祀角色。他乡非故乡,可以体味到同一族群的信仰在不同国度、不同人群中流传所展现出来的价值取向和地区差异。

海南本岛兄弟公信仰崇尚人群主体上是渔民,部分涉海商众,在信仰功能上以渔为重,兼顾渔商,具有航海保护功能、闯荡海洋神性,也带有草莽英雄的本色,可以定位为地方海神。海外琼侨社群聚居异域他乡,农工商贸,崇拜家乡的神灵,更多是从维护乡谊、逐利谋生、求发展、保平安等方面体现诉求,扮演地方保护神的角色,因而多少褪去了航海保护神的功能和侠义英雄色彩,更多情况下属于兼具海洋性的陆地神灵。

    较之观音、关帝、天后、水尾圣娘等拥有人多势众优势的华族大神信仰,东南亚国家的兄弟公毕竟属于海南人的小众信仰。在琼侨社群信仰中,多数情况下只能忝列上述大神之同祀,担当配角。论其影响及传播空间,自然亦略为逊色。

李庆新,广东社科院教授。

原文发表于《海洋史研究》(第十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注释参见原文。

封面插图“越南会安琼府会馆昭应殿”由作者李庆新教授拍摄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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