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513半世纪|我的故事1:“放开他们!杀我”的怒吼

 

 

【前言】

今天是1969年513暴乱事件的50周年纪念。

经过漫长的半世纪后,513暴乱仍是马来西亚的历史疮疤。它不仅是人们不愿多谈的禁忌话题,更是政客经常操弄的白色恐怖。

1969年10月,国家行动理事会发表了《513悲剧报告书》,不过,关于事发经过、死伤人数、责任归属,仍旧存在许多谜团和争议。

为此,《当今大马》制作“513半世纪”系列专题,透过官方报告及相关书籍重现事发经过,搜集目击者及罹难者家属的口述历史,以及探析学者和社运分子对族群和解和转型正义的观点。

惟有直面多重叙事的历史事实,人们才有可能从社会集体记忆和创伤出走。

本系列文章含有当年致命骚乱的细节,但并非所有资讯都可独立验证。

时隔50年后, 这名马来裔目击者今年已71岁。他以匿名方式接受《当今大马》访问,坦诚地说出了他这几十年来深藏在心的创伤。

“直到现在,每当我回到清真寺一带时,我还是会想起我亲眼目睹的一切。”

他眼中泛泪,忆述当年自己目睹马来暴徒差点杀害一个年轻华裔家庭的经历。

“我不知道当时怎么了,但我变得竭嘶底里。我记得自己大喊‘放了他们!放开他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喊着,撕开我的衣服,完全发狂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但我就是无法接受。我看到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哭着,他们的父母在车里发抖,我不能接受。他们做错了什么呢?就因为他们是华人?为什么他们必须成为受害者?”

接着,老翁向《当今大马》助理编辑艾迪拉(Aidila Razak)及KiniTV制作人覃心皓,娓娓道来这段鲜为人知的的过去。

那年5月13日的前一周,马来亚大学开放登记入学。我生于1949年,1969年进入大学,那时候我才20岁。

我还不足龄投票,也不关心选举。我更关切的是,没有摩哆,要如何上学。马大离我住的地方很远,需要转两趟巴士。我必须想想办法解决交通问题,要嘛借一台摩哆,或者找些钱来买一辆。

当时,正值选举期间,我有些外州朋友报名马大了,却没有落脚处,所以,也花了好些时间帮他们找地方住。

我身上没什么钱,也没有奖学金,一心只想凑出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同时也试着帮忙其他跟我同样遭遇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当时在意的事情。

不料,513事件就发生了。

拿督哈伦家的“聚会”

暴乱发生的那天,我在学校里,学长叫我去找几个人然后一起去(当时的雪州大臣)拿督哈伦的住处。我问他:“为什么?会有钱吗?还是有食物?”

他说,他家会办聚会。那个时代,学生被叫去参加活动充充场面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去了就会有食物,有时候是一包饭,有时是5令吉。但这些也让足够我们很高兴了。

不过,那次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没有任何事前通知。我的学长只是小声地告诉我这件事。我没有多问,因为他是我学长,而我尊敬他。

我们没有交通工具,所以我的学长叫了几个拥有摩哆的人,载我们一起去,总共5辆摩哆。大约傍晚5点到6点之间,办公室里的职员都已经离开了。

跟着我一起去的朋友都是从城外来的,他们以为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来城市里看看。我们当时就是这么天真。

抵达之后,我察觉这不像一般的“聚会”。那里没有接待柜台,没有进屋的走道,也没有任何活动布条,只有一群人在纷纷嚷嚷。

“没关系啦,可能里面有食物招待。”我记得我当时是这样想的,然后我们就一起走进院子内。

不过,屋里更加奇怪了。屋里的人看起来都不是吉隆坡人,他们彼此说着爪哇文,样子看起来老练,不像一般“聚会”中所见到的政府部门书记。

那个邀我们过来的学长早已在人群中消失。我们尝试跟在场的其他人说话。他们让我感觉,我们本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诶!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分派头带和印有阿拉伯文“没有上帝,只有真主”的红色布条,有点像那些马来武术的习武者,我才开始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此时,我的几个朋友决定先回去。他们说,不喜欢这些东西的模样,所以我说,好吧,你们先回去。”最后,只剩我们三个人继续留在那里。

我拿了一个头带,现场每个人都拿了。他们要求我们戴上它。我说,“我才不要戴上红色头戴,感觉好像要上战场般。”他们回应:“你应该知道的。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一个送咖啡的青年

我感到有点厌烦,然后我就看到一个我认识的人。我问他,他回说:“我们是去游行”。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到底要发生什么事。这看起来是一场反击民政党和行动党胜利游行的集会。

我问他,他们计划要做些什么,他说,我们要到占美清真寺附近的大钟楼那里集会,而我们会游行到那里去。我问他,有多少人会参加,他说:“很多。我们已经有500人在这里了。”

看起来参与集会的人来自巴生、森美兰、半山芭和文良港。我问他,我应该留下来还是离开。他说:“如果你回去,我就砍你。”

这时,我才发现他拿着一把巴冷刀。而且,我发现哈伦家的篱笆中藏着很多武器,那里的人越渐焦躁不安,屋里传来外有人高喊和祈祷的声音。

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我想要回家,但我不能。因为他们已经把篱笆门锁起来了,没有人可以出去,也没有人可以进来。

这时,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时候好像有人从附近葛尼路(Jalan Gurney)的咖啡店叫了咖啡。有个男孩用托盘端着咖啡过来,然后他们就杀了他。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杀人,但我看到他死了。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当时人们互相耳语说,文良港那里有马来人被华人杀了。

随后,暴徒拦截了一辆货车,杀掉坐在车里的人。我开始后退,但我看到篱笆周围都有人看守。

你可以说,一群人一起步行是游行,但在篱笆打开时,这些群众并不是游行,而是冲出去。他们横冲直撞。显然,他们听到马来人被杀的传闻,所以冲出去保护他们。场面顿时失去控制。

“保护这些地区”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的朋友去牵了他的伟士牌(Vespa)摩哆,我们决定去清真寺。当时有几个看起来像是领袖的人,第一句就问我有没有头带。我把头带放在口袋里,他们叫我戴上它,而且要我喝下一种经过祈祷的水,据称这些水会让你变得勇猛。

513事件发生后,有些人说当时有什么飞天的马来武术英雄,还有他们的魔法马来短剑和巴冷刀,但我从没看过这一切。我只知道,那些水是从清真寺、人们用来净身的水池那里掏来的,而且当晚很多人都拉肚子。

在清真寺发号司令的男人是甘榜峇鲁的黑帮分子。我先前没有在拿督哈伦的家见过他们,但他们现在却将我们组成自卫团体。

他们把甘榜峇鲁分成几个地区,然后说:“你负责保护这个区”。他们并没有说“去杀华人”,没有。

他们叫我们保护这些地区,别让任何人进去。人们可以离开,但如果是你离开,你就死定了。

他们很害怕,因为华人正从甘文丁路(Jalan Kamunting)那里过来。围绕甘榜峇鲁的是几个华人村子,而那些住得比较靠近华人村子的马来人都移到清真寺那里寻求庇护。苏丹苏莱曼俱乐部(Sultan Sulaiman Club)也因为靠近华人居住的甘榜里茂(Kampung Limau)而锁起门来。

在金马路(Campbell Road,现称Jalan Dang Wangi)和安邦路(Jalan Ampang)那里有一所漂亮的大房子,一群华裔暴徒纵火烧掉了它。华人在一边,而马来人则在另一边。

像剑一样的巴冷刀

Related Post

那天晚上,晚间祈祷后,我被分派到通往清真寺的拉惹阿郎路(Jalan Raja Alang,旧称Jalan Perkins),和另外20几个人驻守在那里。

我们看到一群华人骑着摩哆驶往这里。当时,灯还亮着,我们看到他们拿着武器。他们手中有短枪,双管步枪。那个时代,很多华人都还拥有猎枪。他们有的则是拿着闪闪发亮看起像剑一样的巴冷刀。

我们心里的恐惧是如此真实。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站在第一道防卫线,我们有什么呢?除了二乘四英寸的木板外,别无其他。我手中没有巴冷刀,却必须要坚守那里。有些人手上拿着已削尖的竹子,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从秋杰路那里走来,要往清真寺那边去。如果经过我们这道防线,他们将会肆虐整座清真寺。坦白说,当时我们吓得尿裤子。我们只是年轻的男孩,他们可是经验老道的黑帮流氓,我们全身不停地发抖。

接着,他们拐进一条巷子,往一所华人寺庙走去。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看到我们,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要去那所庙。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只差没有哭出来。

第一天晚上还蛮混乱的,我就这样跟着其他人,最后在靠近河边一带驻守。河的对岸就是黎明学校,它在安邦路(Jalan Ampang),那是个华人地区,而我们就在河流的另一边,在甘榜峇鲁。

忽然,我发现附近有狙击手。那个时代,人们并不知道狙击手是什么,不像现在至少你可以从电影里看过他们。

我们看到有人被射杀,狙击手开枪射他们。我们吓得愣住。然后,有个人,我想他可能当过兵吧,他开口说:“诶,有狙击手!”(Eh, ada penembak!)

于是他叫我们赶紧避开空旷的地方。当时好像有人尝试越过河流,去查看到底狙击手是谁,但是他们没能成功。他们也被射中了。我们怀疑这些狙击手藏在黎明学校里。

这些华人从文良港、坎贝尔路、峇都路(Batu Road,现称Jalan Tuanku Abdul Rahman )过来,他们是不是有计划要占领甘榜峇鲁?这我不知道。但这些黑帮看起来知道,因为他们派人去驻守这些地区。吉隆坡有不同文化的帮派,或许他们已经互相提醒了对方。

整车的来福枪

我在甘榜峇鲁总共待了3天,5月13日、14日和15日,这三天发生了好多事情。

我记得13日那天,一名军官开着一辆吉普车进来,整辆车载着满满的来福枪。我记得,这些来福枪都是自装步枪,因为我也拿了一把,它好重。

我们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如何使用枪械,很多人兴奋地乱开枪,然后很快就把子弹用完了。

那名官员并没有给我们多余的子弹,就只有装在来福枪里面的那些。这显示他可能是一个流氓军官,擅自在做这些事。我觉得这应该不是经过计划的。

我也看到军警人员用卡车载着村里的有钱人离开甘榜峇鲁。他们好像是被带到葛尼路(Jalan Gurney)的警局或国防部那里去。多年以后,我才通过跟他们有联系的亲友口中得知,他们当时被送到那里去获得照护。

从13日那天开始,很多房子和商店就被强行闯入了。我嫂嫂的家人在甘榜峇鲁,我在清真寺里面看到他们。他们家四周都是华人,于是离开了家里。

有人闯入他们的家,但我怀疑那是马来人干的。不是所有马来人都是天使。其实,有些遭受破坏的房屋位置在甘榜峇鲁的深处,我想那些不太可能是华人干的。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有人组成了自卫队。

很多马来甘榜的周围都是华人的杂货店,当暴动发生时,有些人闯入华人的商店里,尝试要毁掉他们的赊账本,但很少人知道这些华裔老板早已带着账本逃跑了。

我当时也闯进几间店铺,因为安置在清真寺的家庭已经没有食物可以吃了,所以我们在半夜闯进去找食物。我尝试偷里面的香烟,但不成事,看来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但我的朋友找到了一袋米。他把米拿到清真寺那里去。我们打开麻袋时,才发现里面根本不是米,而是盐。

大屠杀期间,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好笑的事情。

我有另一个朋友,他个子小,只有4尺高,想要从附近的华人住家偷几只活鹅。当时的华人家庭都畜养了一些家禽和鹅。那些鹅其实跟他差不多一样高,他就这样举起鹅的颈项一直跑。

“杀我!杀我!”

第二天,尸体浮满巴生河,有马来人、有华人,也有印度人。清真寺的长辈招来一群人,去捞起马来人的尸体,打算妥善安葬他们。不过,警方最终将所有尸体送去停尸房。

我亲眼看着他们在甘榜珍达纳(Kampung Cendana)附近打捞尸体。他们抬出6到8具尸体,然后观察尸体的脸部特征,辨别种族身份。接受过割礼的男尸就会被取走,那些看起来不像马来人的尸体,就被留在河里。

15日那天,我和另一名男子被派到一个大垃圾桶去抬出两具尸体。她们是两名在金马路的东方舞厅(Great Eastern Cabaret)的马来舞者。我们后来把这两具尸体交给了警方。

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我的孩子也不知道。那天,我差点被杀了。

有一个家庭,是一个华人家庭,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开车,驶近金马路和安邦路的交叉口,还经过一群马来暴徒的旁边。

我还可以看到,车里坐着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和两个很小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坐着一辆菲亚特(Fiat)600小汽车,是霹雳州的车牌。暴徒把他们围住,并试图翻转他们的车。

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但我变得竭嘶底里。我记得我大喊“放了他们!放开他们!杀我!杀我!”

我记得我这样喊着,还撕开我的衣服,完全发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但我就是无法接受。我看到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哭着,他们的父母在车里发抖,我不能接受。他们做错了什么呢?就因为他们是华人?为什么他们必须成为受害者?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还是会眼泛泪光。我不知道为何我会那样做,我现在还是不知道。那好像是你内在的某些东西,我不明白。

最终,那辆车成功加速逃走,而暴徒们转向我。就在这个时候,甘榜峇鲁的黑帮救了我。他们阻止了这群暴徒,并说道:“他做了些好事,我们应该要停手。”

我想直到那一刻,有人才开始调解,马来黑帮和华人黑帮似乎正会见商谈和平协议。这是513暴动事件的一部分,却从来没被记载。我不质疑这些流氓势力有多强大,如果他们想要的话,烧掉整个吉隆坡都不成问题。

还有很多人们互相帮忙的故事。金马路有间修车房,暴乱发生时,一个华裔家庭让马来修车员躲进他们家里,把他藏在天花板里。隔天,我们去那个住家,把他救出来。

另外,我们所熟识的一个华裔电视机维修员,他当时在甘榜拿督克拉末(Kampung Datuk Keramat)的马来家庭中修理电视机。他们拒绝让他回家,甚至把他打扮成马来人并留他在家,直到外头的情况比较安全后,才让他离开。

“华人来了”

我在16日那天才回家。妈妈看到我时,几乎要晕过去。很多人消失无踪了好几天,而我就是其中一人。她以为我死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把我留在家里,只差没有把我铐起来。

之后,我连续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心里想着“华人来了”。整整一年后,我才能够重新回甘榜峇鲁。直到现在,每当我靠近清真寺一带,还是会想起我所经历的一切。

由于暴乱发生,大学停课关闭一个星期。我们回去时,所有事情都变了。没人愿意提起发生的事。

在菜市场里,甚至是秋杰的菜市场,人们互相礼让。“先生,借过一下,不好意思。”,“没事,没事,请。”你会听到很多这种话语,人们显得特别谨慎有礼。

校园里,华文学会要举办中秋节庆祝活动前,先会拜会马来文学会和穆斯林学生会。他们甚至在获得校方批准前,先去问问马来社团的意愿。

不过,暗地里,人们还是悄悄地武装自己。我妈妈买了很多巴冷刀,给孩子每人一把。有的人则会在车里藏着巴冷刀。我的华人朋友告诉我,他们家中有一把长达10英尺(大约3米)的长矛 。自卫课程、护身符变成了新兴行业,整个社会心态变了,整个吉隆坡也变了。

我以前读的是传教士学校,同学大部分都是华人。我们从中一开始就认识彼此,后来很多人也升上大学。不过,自从513暴动后,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滑稽。我们还是会交谈,但那种亲切已经不再。

有一天,我去找了其中几个同学,我们决定好好地谈谈这件事。我们尝试一起化解这个心结,所以至今都还是好朋友。我们的故事就是,马来西亚人一起长大,并且一起度过苦难的故事。

现在,当我听到年轻人恐吓说513事件可能重演时,我心里都会非常生气。我要问问他们:“513事件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啊?还在妈妈肚子里?或还是小屁孩?”

我也要告诉他们说:“你从没见过那些拿着闪闪发亮巴冷刀的暴徒,往你这里冲过来,而你手中只有一条木条来保护自己。你不知道那种感受是怎么样。”

我曾经就在那里,到现在仿佛都还能闻到鲜血的味道。50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想努力忘掉这些事情。

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我们都只想要忘记它。一想起那个送咖啡的男孩,在完全不知情下,无辜地被杀,是多么的痛苦。每当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会想要再提这些事,我们宁愿保持沉默,希望历史不会重演。我之所以现在愿意说这些事,是因为我觉得现在也是时候说了。

很多目击者已经离开人世,而我希望这个故事可以成为一个教训。我强烈地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原刊《当今大马》2019年5月13日)

  

马来西亚研究资讯Informasi Pengajian Malaysia 爱生活@爱大马最及时的大马学术信息长按,识别二维码,加关注

tout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