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513事件爆发时,冯如还是一名24岁的年轻见习警长。半个世纪的时光流过,如今他已是74岁高龄的老翁。
当年他开着车经过吉隆坡街头,看到骚乱冲突的一幕幕场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他受访时忆述起,自己当年如何保卫家人,协助整个村子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甚至从华人私会党的暴徒手中拯救马来邻居。
过程中,他意外地开车驶入一群军队之中,一把枪顶在他的太阳穴旁边,一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如果他当时扣下扳机,我现在就没办法在这里跟你们讲故事了。”
冯如已在2000年卸下吉隆坡副总警长一职,正式从警队退休。
这是他接受《KiniTV》制作人覃心皓访问时,所诉说的“513故事”。
5月13日那一天,我在甲洞卫星市(Kepong Baru),为爸爸刚买的房子装修。整个下午,我都跟爸爸、妈妈和弟弟在一起。
傍晚,邻居跑来转告左邻右里,市中心爆发马来人和华人互相残杀的事。我们家里的旧电视机才刚刚装好,于是赶紧打开电视,新闻报道说吉隆坡已经实施宵禁了。
我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回到峇都路(Batu Road)的甘榜里茂(Kampung Limau) 。那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兄弟姐妹都还在那里。所以,我们赶快跳上家中的小车出发。
我猛踩油门,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前方有一群手持铁条的暴徒,正在拦截车辆。前面那辆车的司机看起来像个马来人,那群暴徒截停他的车之后,随即拿起铁条砸碎车大镜,不过最终还是允许放行。
轮到我的时候,由于我看起来像个华人,他们问我要去哪里。我告诉他们时,其中一个人劝我别去,说那里有华人被杀,且房子也被烧掉了。
当时,远处的天空冒起的一缕缕黑烟,不过我跟他们说:“不行,我必须要去,你不能阻止我。”
街道警局一片混乱
沿途上,我看到汽车正在燃烧,街道上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情况非常糟糕。当我们靠近端姑阿都拉曼路(Jalan Tuanku Abdul Rahman)和峇都路(Batu Road)一带时,街道异常寂静,空中的烟雾越渐变浓。
我开车来到河边,就是以前很出名的24小时的瑞蒂诊所(Reddy Clinic)那里,就停了下来。前面的情况有太多不确定,我不敢再继续往前。
河边开了一间咖啡店,两个警员开着巡逻车经过,那时候他们开的还是小货车,一群华人上前拦住车子,二话不说就把铁杆插入警车里。
我那才意识到,法治和秩序已经完全崩溃,我必须做出决定。我告诉父母,让他们留在瑞蒂诊所里,然后和弟弟继续开车回旧家。
父母哭着求我别走,他们说,如果命中注定,其他孩子将意外丧生,那么至少我们四个还能在一起。
但是,我拒绝他们,“不行,无论如何,我已决定要带着弟弟一起回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烧毁的车子和店铺。我把车停在金马警局(现在的金马警区总部),希望能从警局获得更多消息。不料,整个警局陷入一片混乱,挤满了人,他们忙到没时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约晚上8点,我准备从警局抄小路,穿过草丛和一些小工厂,不到2公里,就能回到甘榜里茂。经过草丛时,一群暴徒手里拿着巴冷刀朝我冲过来,我跟自己说,这次真的完蛋了。
突然,我从人群中看到了兴仔,他也认得我。他们是村里的人。幸亏,我们的村子还没被烧毁,他们正在守护村子,阻止其他人进入。
躲进校园寻求庇护
回到甘榜里茂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里找我的兄弟姐妹。那里靠近德明学校,一间私立的华文学校。
当时校工拒绝开门让我们进去避难,他一直说:”不可以,不可以….“ 我用撬棍撬开了校门,然后他跑掉了。平常如果我这样做,一定会惹祸上身,但我当时已别无选择。
我叫兴仔他们去把村里的人叫来,随后大家就不断地涌入学校里,挤满了整个校园。那个场景就像人们从战地逃出来那样。
他们有的带着各种物品,有的背着婴孩,有的带着孕妇跑来,躲到学校的课室里。我把家人安置在一间课室之后,又再回头去帮助其他人。这里就成为了暂时的庇护所,直至凌晨12点左右。
我记得我爬上德明学校的屋顶,鸟瞰整个城市,到处都在燃烧。我忍不住哭了,禁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一支枪指着我的太阳穴
晚上,我偷偷溜回车子,开车到峇都路去找父母。整条马路上只有我这一辆车子。
我转进麦斯威路(Maxwell Road,现称敦依斯迈路 Jalan Tun Ismail),车灯照到前方有一群路人,有的还穿着纱笼(sarong),心里忍不住说:“天啊,这些马来人肯定会杀了我。”
我猛踩油门加速直冲前方,他们跳了起来,大声叫喊,但我没有停下来。一路开到怡保路(Jalan Ipoh)时,又在交通圈处遇上了另一群马来人。我怕得要命,快速驶过没有停下来。
接着,我的车灯似乎照到了一些反光的物体。原来,那是军人身上佩戴的徽章。我立刻踩下刹车器,希望车子能及时停下。
车子好不容易停下时,我感觉到有一支枪管已经指着我的太阳穴。我的车子没有冷气,车窗已经摇下。我递出小小的警员证,他看了一眼,又传给了另一个军人,接着就让我继续通行。
当我发现父母还安然地躲在瑞蒂诊所时,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安全健在,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我们又返回德明学校。
幸好,刚刚那名拿枪指着我的军人,不确定应该如何做;如果他当时扣下扳机,我就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讲故事了。
“马来人就在河对岸”
天快破晓,我们必须守卫甘榜里茂,于是赶紧回到回到村里,在河边驻守各自的岗位,因为马来人就在对岸。
我们面对的是暴徒,所以开始武装起来,有的拿着巴冷刀、有的握着水管,我手上则拿着一把锯子。我爸爸曾是一名木匠,所以家里有的都是锯子,这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我心想,我可是一名警察,本来就不该落得如此天地,但法律和秩序看起来都崩坏了,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突然,我听到一声枪响,就这样射中站在我隔壁的男子。他肚子中枪后,当场倒地。我们几个赶紧将他扶起来,带到峇都路,幸运地拦截了一辆救护车送他入医院。后来,我辗转得知,他活了下来。
回到河边后,传来更多枪声,我不知道这些枪响究竟从哪里来,到底是来自军队还是马来村民。我们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就撤退了。
“我们为什么不杀马来人?”
我们害怕若拿着武器走到街上,一旦遇上军警就会被抓,所以决定都丢到草丛里。我跑到峇都路上向巡逻警察求助,恳求他们驻扎到德明学校。不过,后来他们接到其他任务后又离开了,而我们手无寸铁。
接着,私会党流氓从苏丹街那里跑来,有的曾住在这个村里,所以大概是认为自己必须回来村里保护华人。他们人数不多,大概有10到11个人。当中,有人问:“我们为什么不去杀马来人?这里有好几户马来家庭。”
我听到后,就向他们建议:“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如果我们让他们活着,还可以把他们当作人质,至少当对岸的马来人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如果你敢动我们,我们就在你面前杀了他们’。”
他们似乎觉得我的主意不错,但其实我只是在虚与委蛇。不过,我觉得自己救了这些马来人,但要如何确保他们安全呢?我必须让他们离开这里。但是,究竟要怎么做呢?他们总共有20到30人呢。
所幸,峇都路上有军车经过,恰好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再次掏出我的红色警员证,上前拦截了军车,告诉他们村里的事,再请他们把这些马来家庭带走。
我在军车前面奔跑着领路,但到了特点的地方我就必须躲起来,以免那些私会党的人看到我领着这些军车到人质那里。
我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这些马来村民跳上两辆军车,绝尘而去。随后,我又重新归队,假装没事发生。
帮助那些马来家庭逃离后,我必须想想我的家人。我精疲力尽,没吃没喝。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精力和意志力,但我必须找寻救援。
我跑到金马警局,但那里还是跟昨晚一样混乱。我认出其中一名忙碌的警官,是洪警官(Gilbert Ang)。那个年代,私会党的问题很多,而他专门负责调查私会党的勾当。我向他表明身份,说我是见习警察,需要交通协助载送家人远离危险的地方。
他看了看我说:“我很抱歉,我帮不了你。”我心想,必须告诉他,我加入警队前所作的事。
我问:“你记得你率领私会党调查小组时,有个男人经常打电话给你,向你透露私会党的活动,谁做了哪些事情等等消息吗?这些人都是来自甘榜里茂,对吗?”
他回说:“是呀,我记得,他总是给我非常有用的消息。”于是,我说,那名消息人士虽然拒绝见面接受你的报答,但他有告诉你,他的姓名代号是“FY”。
“我就是FY, Foong Yee(冯如)。”
洪警官听后,吓了一跳。他抱着我,问我需要怎样的帮助。我说,我需要将我的家人送到甲洞卫星市,甘榜里茂另有其他人要到增江和甲洞。
他马上安排了一辆巴士,那个时代还是Sri Jaya巴士。我开着巴士回到德明学校,人们起初误以为是马来人要来攻击他们,于是向巴士方向反击。我赶快让他们看到是我,他们才冷静下来。
我叫那些住在甲洞和增江的人上车,我的家人也上了巴士,大概有12、13人,再加上我的家人6到7人,还包括我的侄子尼可拉斯(Nicholas)及他那哑巴的保姆、一名精神障碍妇女及一名婴孩。
我村里的人说,“我必须先照顾好我的家人,你们必须要保护自己”, 然后我就开着巴士离开了。
(原载《当今大马》2019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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